月不变,水照流,人暗换,六年前后光仍澄澈。
食人谷群山环绕,易守难攻,谷中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谷上几乎终年都飘着白雾。
当年这谷还不叫食人谷,里头住着一位老头,老头活了三百年,功力非常,性情古怪,却受修真界敬重,人人遇他都得退避三分。
后来,谷中放出消息,说是研究出了本药经,可治百病,邀请各家门派入谷疗愈。
于是有病的,没病的,许多人都入了谷。
有病的希望治好病,没病的希望强身健体,然而他们的希望都落空了,因为食人谷根本就不打算为他们治病,反将他们关押起来。
几大恶鬼用他们做各种试验,制造出千百种毒药。
那时他方七八岁,却身患绝症,亲生父母送他入谷,摸摸他的脑袋,道:“谷中有神药,只要卖个乖,那长老一定会救你的。”
可后来,所有踏入谷中的人都中了迷药,昏迷后又醒过来,一间地窟里被关着二三十人,这些人里有年老将死的凡人,有两三岁刚学会说话的幼童,亦有快要生产的孕妇...
“砰”的一声,大门被踹开,一名男子踏入室内,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一女拿着筐瓷瓶,一女握两根铁棍。
那男子正处中年,光着头,头正中央有道伤疤,他笑起来却颇为温和:“你们之中,谁的病比较严重?”
有名老者抢先道:“我!算命的说我活不过这个月,请问...”
他话还没说完,巨响震耳,声如洪钟。
只见那老者震了震,七窍流血,头颅变了形,直挺挺倒下去,气息全无。
霎时间,石窟陷入沉寂。
没有人敢出声,他们心中的恐惧却响彻云霄。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好治病救人么。
人人心中都藏着个疑问,但没人敢说。
刀疤男又笑了,这次的笑带着些嘲弄,他道:“贪者,该杀。”
他又随机指了名儿童,问:“你又是为什么来谷?”
很不巧,这人就是闻雪刹。
闻雪刹默不作声。
刀疤男笑容有些僵,身后一位婢女走上前,随便拿了个瓶子,想喂他喝下什么东西。
闻雪刹别过头去,就是不肯张嘴,推搡来回间,没想到他身材瘦小,力气却大,将婢女推倒在地。
刀疤男的笑容收了起来。
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有病。”
说完,抬脚踹向闻雪刹的心口。
只是还没踹到,自己反而先飞了出去。
少女轻笑:“欺负弱小乃是不义之举,你老母老爹没教过么?”
这名仙姑身着白衣,纤纤梅花香盈袖,即便地窟阴暗潮湿,那抹香却很分明。
虽然只陪了他两年,但后来很多难过的时刻,仍一直印在他脑中、心上。
“你在发什么呆?怎么还不睡?”
魏蓝髓摆了摆手,将闻雪刹的思绪拉回。
她面庞离他很近,他恍惚了一瞬。
闻雪刹摇摇头,目光清明了:“只是想到要和师尊回去,便兴奋得睡不着罢。”
魏蓝髓笑了笑,眼皮打架:“好吧,那我先睡了,你先兴奋吧。”
说完,她歪过头,只顷刻间,呼吸便均匀了。
闻雪刹轻轻翻了个身,目光落在魏蓝髓的双腿上,深深幽幽。
不知何时,一片花瓣落于她眼皮,那双狐狸眼配上白皙的花瓣,竟有些艳丽。
闻雪刹看了好一会儿,忽觉面颊滚烫,他伸出一指,情不自禁抚上那片花瓣。
魏蓝髓眼睫轻颤,他心中一惊,怕吵醒了她,急忙收回手。
这动作带出些风,花瓣飘了飘,落在她的唇上。
船外水声隐隐,清脆悦耳,闻雪刹心神未定,眼神黏着花瓣,移向花下朱唇。
一阵燥热涌上耳朵,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
闻雪刹闭上双眼,她的呼吸声很轻,又好似就在耳边。
他一夜未眠。
到了白檀山,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魏蓝髓伸了个懒腰,拨开白帘,看见坐在船尾的小人。
闻雪刹静静望着几团云,鬓边桃花红,他的眼下发着青。
魏蓝髓奇怪道:“有这么开心吗?你一个晚上没睡吗?”
闻雪刹回过头,哀哀怨怨地看她。
魏蓝髓不明所以,只好从袖中拿出包糖,像变戏法一般变到他眼前,道:“喏,这是桂花糖,昨日见你吃了好几块。”
闻雪刹立马两眼泛光,接过那包桂花糖,笑眯眯道:“师尊真好。”
魏蓝髓问:“你很喜欢吃甜食?”
闻雪刹一顿,抬眼看她,眸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师尊给我的,我都爱吃,师尊给我的,哪怕是毒药我也吃...”
魏蓝髓定在原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心想:这徒儿越看越好看,越看越乖,怎么看都不像是恶鬼之子嘛!
他年纪虽不大,但五官立体,眉眼深邃,他身材虽有些瘦弱,但周身气质清俊锋利,真是还未经磋磨的璞玉。
付了渡船钱后,一大一小,一同下船,一同上山。
白檀山设有结界,魏蓝髓左去扶他胳膊,右手去触碰结界。
然而胳膊没抓到,倒抓住他的手。
低下头去,闻雪刹正乖巧看她,方才他主动将手放入她掌中。
他的手上有许多伤口,掌间长着几块老茧,倒像日日习武动粗一样。
由此可见,他在食人谷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魏蓝髓心想:他没有佩剑,她这个做师尊的是不是得给他配一把?此次下山她并未带上灵剑,是以路上来回只好渡船行走,真是好麻烦。
两人各想各的,就这样走着走着,终于隐隐约约望见一块巨大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自然是白檀山。
闻雪刹有些好奇,走得近了些,那石头竟然冒出火光。
这灵石能认出外来客,魏蓝髓忙将他护在身后。
白檀花季在几月后,如今山上却白花片片,似乎四季不败。
那郁郁葱葱后,还能看到几阶石级,长满青苔。
绿影一动,劲风砸面。
片片绿叶似万箭离弦,又似虫群,直直朝白衣小人冲去。
闻雪刹瞳孔猛缩,身子剧烈一颤。
那阵旋风离他三尺堪堪停住,原是魏蓝髓轻挥衣袖,运灵力拍散了它。
魏蓝髓回头,见闻雪刹木木定在原地,眼中瞬间盈着泪,垂头咬唇。
魏蓝髓见他受到惊吓,如此委屈,面上便不大高兴。
两道人影从树林中走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
闻雪刹右手缩在袖中,双拳紧握,谁也不知道,他指尖攥着几根银针。
银针上沾着奇毒,被刺入后一炷香内必死无疑,死前全身溃烂,双目翻白。
闻雪刹不动声色地收起银针,勾着唇角,强颜欢笑,看起来真像是被吓着般。
他道:“我第一次来白檀山,师伯不认得我,对外人有戒备心是正常,是弟子胆儿太小了,有失礼数,还请师尊责罚。”
魏蓝髓摆了摆手,她道:“梅师兄,左右是我的不是,回头我给你份赔礼。这小崽子是我新收的徒弟,姓闻名雪刹,他很乖的。”
“梅师兄”正是那名高瘦,且身着粉色锦袍的俊美男子。他本名梅不谢,是白檀派掌门,亦是一山山主。
而方才主动发出攻击的,正是他的亲传弟子,应酒。
两人一个着粉,一个穿绿,倒很像红花绿叶,颇有雅调。
梅不谢手上抱着道琴,眉眼淡淡。应酒脸上稚气未褪,正是与闻雪刹相仿的年纪,他眉间却有丝傲气,很瞧不起闻雪刹这温顺模样。
看这样子,他们应当刚练完琴。
魏蓝髓话音刚落,闻雪刹就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怯生生叫句“师伯好。”
梅不谢盯了他片刻,久到闻雪刹以为他看出自己袖中藏有银针,正暗自紧张着,又听他道:“既来之,则安之。”
他嗓音冰冷,听起来有些不悦。
闻雪刹藏在袖中的手又捏紧几分。
梅不谢瞟了眼闻雪刹鬓边的桃花,拂袖而去。
应酒则跟在他身边,马尾一甩一甩。
魏蓝髓眨了眨眼,低头挑眉,问闻雪刹:“你怎么啦?在船上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胆小,怎么,看我是女子便好欺负么?”
闻雪刹万万没想到她忽然冒出这句话,他怔在原地:“弟子绝无此心......”
魏蓝髓于是有些臭屁地道:“我告诉你,他们俩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闻雪刹初来乍到,她这个做师尊的还是得树立些威望,虽然的确是事实。
闻雪刹点点头,又轻轻幽幽道:“师伯好像不大喜欢我,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目朝树林,面上失落。
这样看着,魏蓝髓登时心软,她正要安慰,却听闻雪刹说:“徒儿一定会好好练功,为师伯多做些事,这样他就会喜欢我,对不对?”
魏蓝髓心中一喜,笑答:“会的!”
说完,两人穿过树林,只见九千台阶如瀑倾斜,石门下的几个石雕神采奕奕。
此时正值午禁,整座山都静悄悄,白檀山自是风雅的,只是风雅也分高低,派中又梅又竹怎么风雅怎么来,倒显得有些俗了。
魏蓝髓召来灵剑,师徒两个飘在半空,俯视派中。
“那就是你师伯们住的地方。”
闻雪刹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其中一隅梅树清雅,眼神幽暗几分。
魏蓝髓未曾察觉,仍在为他介绍山中陈设。
魏蓝髓挑了间好房给闻雪刹,道:“这半边住的都是仙姑们,师尊就住在你隔壁。梅师兄说得不错,既来之则安之,阿雪平日可要好好用功。”
闻雪刹点点头,眸含笑意。
到了半下午,魏蓝髓收了新徒一事传遍白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