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徐津婷醒得比鸡叫还早,摸黑攥着打火机在床板上坐了半晌才走出屋。
刚到前院,就见桑帛蹲在门槛上抽烟,脚边两个空布袋被晨露浸得发潮,见她过来,把烟蒂往泥里一拧:“走了,拉旺那老东西指不定又在磨蹭。”
旺记赌坊的门倒是敞着,前堂却比昨天热闹——四五个男人围着赌桌掷骰子,骰子落碗的脆响混着吆喝声,把拉旺的算盘声都盖了。
拉旺蹲在柜台后扒着账本,见他们进来,脸上堆着笑迎过来:“桑帛兄弟早,钱我备好咧。”
他从抽屉里摸出五万缅币递过来,指尖往后院偏了偏:“茶罐也给您收着呢,我这就去抱。”
转身往后院走时,故意撞了下墙角的水缸,缸沿的水渍晃了晃,正好洒在徐津婷脚边。
她下意识往后躲,就见拉旺回头瞟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把手里的抹布往缸沿一搭——抹布叠得方正,边角却歪歪地翘着,像在指什么。
等拉旺抱着两个茶罐出来,徐津婷才瞅明白——茶罐底沾着层薄泥,泥印子比昨天的深些,像是在地上蹭过。
桑帛接过茶罐往布袋里塞时,她眼尖瞥见罐底泥印边缘,有圈极淡的圆痕,不是陶罐本身的弧度,像被什么东西磕出来的。
“走了。”桑帛拎着布袋转身就走,没给拉旺多说话的机会。
往茶馆走的路上,徐津婷总忍不住想那圈圆痕。
拉旺刚才的眼神、歪着的抹布、罐底的泥印……像是在给她递话,可她偏生猜不透。
她悄悄按了下打火机顶面花纹——段熠要是在,他准能看出门道。
回到茶馆时,阿坤正蹲在院角翻麻袋,里面滚出几个油纸包,拆开是些黑布。
见他们回来,他直起腰往桌上指:“放那儿。”
四个茶罐摆成一排,罐底的泥印还泛着湿,他没擦,拿手指在泥上按了按,突然哼了声:“倒还老实。”
桑帛凑过去:“坤哥,今晚就送?”
“等月亮上了树梢再说。”阿坤把茶罐往麻袋里一塞,黑布往上面一盖,“你去把林子里的记号再对对,别走错了道。”
徐津婷心里“咯噔”一下——林子里?是昨天去的橡胶林?
她假装往灶房走,路过麻袋时故意绊了下,手往麻袋上一撑,指尖蹭过罐底泥印——那圈圆痕是硬的,隔着泥都能摸到硌手的边,倒像铁东西的印子。
后晌她蹲在院角晒衣裳,眼睛却盯着前院。
桑帛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每次都往怀里揣个小竹片,片儿上划着歪歪扭扭的道儿,像是在记路。
日头偏西时,阿坤突然喊她:“你跟桑帛去趟北头橡胶林,把麻袋送过去,那边有人接,拿张字条回来。”
她愣了愣:“我也去?”
“你不去谁去?”阿坤扯了扯嘴角,“你这生面孔,没人认得。”
桑帛扛起麻袋往肩上一甩:“走了,别磨蹭。”
天擦黑时才到橡胶林边,桑帛把麻袋往地上一放:“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他钻进林子没两步,又回头,“别乱掀布,也别乱走。”
徐津婷蹲在麻袋边,心“咚咚”跳。
她偷偷掀了掀黑布角,摸出个茶罐往地上一放——罐底泥印蹭在落叶上,露出那圈圆痕,原来是圈细铁边,嵌在罐底凹处,不蹭掉泥根本看不出来。
她正想再摸,就听见林子里有脚步声,赶紧把布盖好。
三个黑影跟着桑帛走出来,都低着头,帽檐压得快到眉骨。
为首的人接过麻袋,递来张字条:“给阿坤。”
往回走时徐津婷攥着字条,手心全是汗。
路过林子口那棵老橡胶树时,她假装崴了脚,弯腰揉脚踝的瞬间,飞快地把字条边角撕了块藏进袖口——字条上的字她没看清,只瞥见有个“卯”字,像是时辰。
回到茶馆时阿坤正站在门槛上望天,接过字条看了眼就往灶里扔了。
“你回后院待着去。”他挥挥手,没再看她。
后半夜徐津婷被冻醒了,扒着门缝往前院瞅——阿坤和桑帛正往门外走,手里没扛麻袋。
她心里想:茶罐送出去了?
摸出打火机连按三下,黑暗里金属片闪了闪。
不管送没送到,她总得让段熠知道——橡胶林、带铁边的茶罐、还有那个“卯”字。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了半边,徐津婷攥着打火机缩回床上,指尖还留着罐底铁边的硌痕——她总觉得,那铁边不是磕出来的,倒像原本就长在罐底的。
刚才塞在树洞里的半张字条,不知道哈尔能不能捡到。
天蒙蒙亮时她被院里的动静惊醒,刚扒着门缝露头,就见桑帛蹲在灶前擦刀,刀刃上沾着点深褐的泥,见她出来,眼皮都没抬:“坤哥让你去前堂收拾桌子。”
前堂的麻袋已经空了,地上留着几道拖拽的印子,混着点碎木屑。
徐津婷拿抹布擦桌子时,眼角瞥见墙角的水缸沿放着个小竹片,上面划着三道歪歪扭扭的线,是桑帛昨天揣在怀里的那个。
她趁桑帛转身添柴的空当,飞快地把竹片攥进手心塞进袖管。
等收拾完躲回后院,她才把竹片掏出来看——三道线旁还刻着个极小的“北”字。
北头橡胶林?
她想起昨晚送茶罐时桑帛说的“林子里的记号”,心猛地提起来:这竹片怕是记路的。
后晌日头刚过头顶,沙勐突然从后院墙外翻了进来。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往她手里塞了张揉皱的纸:“段哥让我拿的,你塞树洞里的字条我们捡到了。”
纸上是段熠的字迹,只写了两行:“罐底铁边是什么?阿坤入夜后往哪走了?”
徐津婷攥着纸的手发颤,刚想开口说竹片的事,前院突然传来桑帛的吆喝:“丫头!出来打水!”
沙勐往墙后一缩,眨眼间就翻了出去,只剩片草叶飘在地上。
徐津婷赶紧把纸揉成团塞进灶膛,拎着水桶往井边走时,脑子飞得飞快——竹片上的“北”字、树洞里的字条、罐底的铁边……这些该怎么告诉段熠?
打水回来路过前堂,桑帛正蹲在门槛上数钱,见她桶沿晃出的水洒了一地,抬脚就踹过来:“瞎了眼?!”
徐津婷没躲,桶摔在地上,趁弯腰捡桶的空当,飞快地把袖管里的竹片往桑帛脚边踢了踢——竹片滚到他鞋边,他低头一看,眉头猛地皱起来:“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刚才收拾桌子捡的。”她垂着头小声说。
没想到桑帛只把竹片往兜里一塞,骂了句“毛手毛脚”就没再追问。
徐津婷拎着空桶往后院走,后背的汗把衣裳都浸透了——她赌对了,桑帛只当她是没心眼的丫头,没往别处想。
入夜时阿坤突然叫她去前院,手里拿着个布包往她怀里一塞:“去北头老橡树下,把这个交给等在那儿的人,跟昨天一样,拿字条回来。”
布包沉甸甸的,比装茶罐的麻袋轻些,却也能摸到硬邦邦的边角。
徐津婷攥着布包往外走时,桑帛突然跟上来:“我跟你一起去,坤哥怕你走丢。”
两人往橡胶林走时,风比昨晚更急。
快到老橡树下时,桑帛往旁边的灌木丛指了指:“你去那边等,我去叫人。”
徐津婷刚在灌木丛后站定,就见三个黑影从树后走出来,还是昨晚那几个,帽檐压得低低的。
为首的人接过布包时,指尖蹭到了徐津婷的手,凉得像冰——她猛地想起段熠问的“入夜后往哪走”,趁桑帛跟那人说话的空当,飞快地往为首的人鞋上瞟了眼:鞋帮沾着点白灰。
拿了字条往回走时,徐津婷故意往老橡树后绕了绕,把袖管里藏的半截草绳往树洞里塞——草绳上她用指甲划了个“白灰”字,还缠了片带白灰的叶子。
回到茶馆时阿坤正站在院里抽烟,接过字条看都没看就烧了,往她肩上拍了拍:“做得不错。”
橡胶林的老茶室打从午时就飘着茶烟,段熠坐在竹编主位上,手里摩挲着本牛皮账册——册页里夹着片沾泥的茶罐碎片,是哈尔前日从北头据点墙根扒的,罐底嵌着点银亮的铁屑。
桌角摆着个粗陶酒坛,封泥刚敲开,酒香混着橡胶叶的腥气漫开,倒比寻常宴饮多了几分冷意。
“去请坤哥的人该到了。”段熠抬眼时,哈尔正靠在门框上擦枪,他往巷口瞥了眼,“徐津婷那边有信没?”
“今早她按了三次信号。”沙勐把枪别回腰间,摸出条揉皱的草绳,“说桑帛昨儿又去拉旺赌坊了,扛走两个茶罐,回来时靴底沾着白灰——跟据点的石灰土一个色。”
段熠捏着字条往账册里夹:“算她机灵。”话音刚落,巷口就传来脚步声——阿坤没来,桑帛带着两个弟兄先到了,三人腰上都别着短刀。
桑帛进门就往主位旁的竹椅坐,被沙勐用脚勾了勾椅腿,踉跄着撞在桌角:“段爷的地方,没规矩?”
桑帛脸一沉,刚要发作,就见拉旺缩着脖子跟进来,怀里抱着个钱袋,见了段熠就往地上蹲:“段爷救命!桑帛兄弟硬收我三十万抽成,还抢了茶罐……”
“三十万?”段熠突然笑了,把账册往桌上一摊,册页上红笔标着拉旺这月的流水,“按规矩,拉旺该交二十万。桑帛,多收的十万,是你自己定的规矩?”
桑帛梗着脖子:“拉旺赌坊多开了两桌,抽成自然得涨!”
“涨没涨,账说了算。”段熠指尖在账册上敲了敲,突然往桌角的茶罐碎片偏了偏头,“倒是你扛走的茶罐,拉旺说罐底沾着北头的灰——那地方离高旭英的据点不足半里,你去那儿做什么?”
这话一出,桑帛身后的两个弟兄手都摸上了刀柄。
拉旺赶紧补了句:“是!罐底灰跟据点墙根的一个色!前儿我去送水,亲眼见据点的人往罐里塞东西……”
“你胡说!”桑帛猛地拍桌,刀“噌”地出鞘,却被沙勐的枪指住了太阳穴。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阿坤的声音:“段哥请我来喝酒,拿小辈撒什么气?”他慢悠悠地走进来,手里把玩着串檀木佛珠,没看账册,先瞥了眼那茶罐碎片,“桑帛年轻不懂事,多收的抽成,我替他还。”
“替他还?”段熠往酒坛里添了勺酒,“坤哥倒是大方。只是我听说,那些茶罐不是抵抽成的——是替人藏的吧?”
阿坤捏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笑了:“段哥想多了。拉旺欠账,拿茶罐抵罢了。”
“抵账就好。”段熠没再追问,只把酒碗往阿坤面前推,“酒得喝,账也得清。明早我让人去你茶馆取那十万,顺便——把茶罐拉回来。拉旺爷爷传的东西,丢了可惜。”
阿坤端着酒碗没喝,指尖在碗沿转了圈:“明早我亲自送来。”
宴散时日头已偏西。
徐津婷蹲在茶馆后院柴草堆后,见阿坤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桑帛进去时,她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响:“段熠知道了!明早送钱是假,要茶罐是真!”
“知道又怎样?”阿坤的声音压得低,“明早你带弟兄们把枪带上,他敢提茶罐,就动手。”
徐津婷摸出打火机,往灶膛里按了三下——她知道沙勐准能看见。
第二日天刚亮,阿坤果然带着桑帛和四个弟兄往茶室去,每人腰间都别着枪,钱袋沉甸甸地挂在桑帛肩上。
路过茶室前头树林的老橡树下时,桑帛猫着腰往林子里瞟。
“段熠那孙子的人肯定藏在树后头。”桑帛猎枪的枪口不自觉地往左侧灌木丛挪,“昨儿宴上他盯着茶罐碎片磨指节,我就知道要出事。”
阿坤没接话,往橡树根下的凹处瞥了眼——那里能藏人。
他突然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五个弟兄立刻呈扇形散开,枪都架了起来。
雾气里突然飘来烟草味,段熠的声音跟着漫过来:“坤哥倒会排兵布阵。”
段熠从橡树后绕出来时,手里还夹着烟,沙勐站在他身侧,十几个弟兄分两排站在树后,手里的枪有勃朗宁,还有园区流出来的步枪,枪口都对着阿坤的人。
拉旺缩在段熠身后,脸白得像被雾泡过的纸,手里得得嗖嗖地攥着本账册。
“钱带来了?”段熠把烟蒂往鞋边一碾。
阿坤没答,突然抬枪就射——子弹擦着段熠的耳际飞过去,打在橡树干上。
“动手!”他吼的同时,五个弟兄的枪同时响了,猎枪的铅弹扫在段熠身后的橡胶树上,树叶“哗啦啦”落了一地。
段熠早有防备,往树后一缩,同时扬手:“打!”
枪声瞬间炸得雾气都散了。
沙勐举着勃朗宁往桑帛那边射,子弹打在桑帛脚边的石头,火星蹦到他裤腿上,桑帛骂着往右侧滚,猎枪朝沙勐藏身的树后扫——铅弹打在树干上,树皮被掀掉一大块,露出里面的白茬。
瘦高个扛着猎枪往左侧冲,想绕到段熠身后,刚跑出三步,就被段熠的大个子弟兄一枪打中膝盖。
他“嗷”地摔在地上,猎枪脱手滚进灌木丛,两个弟兄想去拖他,段熠的人从树后探出步枪,“砰砰”两枪,子弹钻进他们后腰,两人脸朝下栽进泥里,枪还攥在手里没松。
阿坤躲在橡树根下,□□往段熠藏身的树后点射。
他看见瘦高个在地上爬着够枪,刚要喊人去扶,桑帛突然嘶吼着朝沙勐冲——桑帛的左臂中了一枪,血顺着袖子往下淌,他却攥着枪往沙勐胸口撞,两人撞在橡胶树上,枪都掉在了地上。
沙勐反手掐住桑帛的脖子,膝盖往他肚子上顶,桑帛疼得弓起腰,却张嘴往沙勐胳膊上咬——血瞬间从沙勐袖口渗出来。
沙勐骂着往桑帛太阳穴砸了一拳,桑帛软下去的瞬间,突然摸出靴筒里的匕首往沙勐腰上捅,沙勐猛地侧身,匕首划在他肋骨上,带起道血痕。
“找死!”沙勐反手夺过匕首,往桑帛脖子上一抹——血喷在橡树叶上,红得刺眼。
阿坤看得眼都红了,举着枪往沙勐那边冲,没跑两步,段熠的步枪子弹打在他右腿上。
他“噗通”跪在泥里,枪掉在脚边。
剩下的两个弟兄想护他,被段熠的人围上来乱枪打死,其中一个倒下时还扣着扳机,子弹擦着阿坤的头皮飞过去,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
“段熠!”阿坤趴在泥里吼,伸手想去够枪,沙勐已经踩着他的手背走过来,枪顶在他后脑勺上。
“坤哥倒是硬气。”段熠慢悠悠地走过来,靴底碾过阿坤掉在地上的枪,“只是你也不想想,高旭英要是真在乎你,就不会只让你当个跑腿的。他要的是你藏的那些东西,你死了,他再找个人接着运就是了。”
阿坤的喉结滚了滚,突然笑起来,血沫从嘴角淌出来:“你杀了我……高上校不会放过你……”
“哦?”段熠蹲下来,指尖在阿坤染血的衣领上划了划,“我的地盘上,清理个乱收抽成的地痞,他凭什么不放过我?”
说完他往沙勐偏了偏头,“别留活口。”
枪响时,阿坤的身体猛地一震,然后软软地塌了下去。
沙勐抬脚把他的脸踩进泥里,又往瘦高个那边补了两枪——瘦高个还在哼唧着够枪,子弹钻进他胸口后,林子里突然静了。
段熠的弟兄开始拖尸体,把几具尸体往林子深处拖,血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道红痕,被后面的人用树枝刮掉,再盖上落叶。
沙勐走到拉旺面前,把账册往他怀里一塞:“记着,以后抽成按老规矩交,少一个子儿,下次埋的就是你。”
拉旺抖着点头,抱着账册往赌坊跑,鞋底子沾着泥,跑出老远还在打趔趄。
段熠往高旭英据点的方向望了望,雾气散得差不多了,能看见据点的哨塔。
他往沙勐肩上拍了拍:“走,回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