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京市格外寒冷。
冬雪下得厚厚的，夜色沉沉，白雾在街灯下氤氲成一片冷光。
舒念戴个雷锋帽，厚围巾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连鼻尖都快看不见，只露出一双被寒风吹得发红的眼睛。
电瓶车在路上颠簸，因围巾缝隙漏风， 她一边锁紧脖子，一边痛骂那个讨人厌的带教老师。
“神经病！绝对是神经病！”她气鼓鼓地嘟囔，“一点分寸感都没有，大半夜把人薅起来上班！”
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意，雪地被车轮碾过，露出一层结冰的路面，滑得像镜子一样。她手指冻得僵硬又发红，几乎快握不住车把了。
二十分钟前，舒念卡着点写完心理疏导会的报告后，便昏昏沉沉入眠。
正睡得香，被一通电话吵醒。
舒念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眯眼注视屏幕上熟悉的名字，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电话一接通，那位带教老师语气熟稔：“小舒，帮个忙，今晚夜班你顶一下。”
舒念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身体已麻木地穿上衣服。
至于老师后面说什么，她没留意听，应该依旧老生常谈。
果然，对面丢下一句“医德医风，团结友爱这点小事，你不会不帮吧？”后挂断电话。
“我打算一点半走，请你提前十五分钟和我交班。”
舒念理了理领子，无力瞥了眼被自己丢在被窝上的手机，恨不得将双手双脚都通过手机穿过去，狠狠揍带教一顿。
她当然不想帮，可一个小小的医学生，有什么资格拒绝自己的带教老师？
再说，自己的实习评语还需要经过这个死老师的手呢。
“好的，收到，马上到[呲牙][玫瑰]。”
她点开打车软件，注视着右下角的价格，眼神死寂。沉思一秒后，果断掀开被子，抓起挂在墙上的电瓶车钥匙。
——省钱要紧，寒冷次要。
雪后路滑，她小心翼翼地骑行在路上。
好在直接穿过别墅区可以避免绕路，是一条比循规蹈矩走大道快很多的捷径。
幸好有师兄人善良，还恰好住在这里。
她拿着师兄给的门禁卡进小区，保安见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进入。
然而……舒念低估了雪天的路况。
拐过一个弯时，电瓶车轮胎恰好碾过一块薄冰，车轮突然一打滑，整个车身不受控制地往前冲。
她瞬间睁大眼睛，狠狠按刹车。刹车却反应迟钝，即使连按两下，也完全刹不住。
“天——”
刹车失灵。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连同小电驴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径直朝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冲过去。
那车的车身锃亮，在雪夜里泛着冷光，银白色的车标形状像极了大粽子。
砰！
舒念结结实实地撞上路灯，整个人被震得发懵。路灯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蒙上她露出的双眼，脑袋嗡嗡作响，眼前白茫茫。
还好刚刚尽力操纵把手，加上穿得厚，摔在雪地上没怎么疼。
倒霉蛋舒念懵了两秒，条件反射地爬到小电驴前头，忍着痛忙不迭检查自己的电瓶车。
——完。
车篮装瘪了。
心想：不会修车的钱比打车费还贵吧，那自己可真是亏大了。
不对！
舒念又哆哆嗦嗦地扭头，看向那辆黑色轿车，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她还管什么电瓶车啊，更严重的，明明是她刮蹭了一辆汽车……还是一辆停在别墅区的、她认不出牌子的车。
这才真的……
——完。
她颤抖着靠近那辆车，心里开始默默盘算这需要多少钱。
雪夜寂静又孤独，漆黑的环境笼罩着薄薄的白雾，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从驾驶座下来。
女人一身剪裁利落的驼色纯羊毛风衣，眉眼精致，眼尾微微上挑，周身都裹着一层骄矜淡漠的气场。
她脚踩十厘米高跟鞋，踩在雪地上却几乎不发出声音。
舒念坐在地上，低头拍拍自己被雪弄湿的裤子，心里正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先认个错……
下一秒，一道纤细白皙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舒念微怔后抬头，对上女人的眼神，下意识咬住嘴唇，心里顿现出个念头——不会吧，她不会想甩我一巴掌吧？
不过，要是她的豪车被人创了个大口子，她肯定也会怒不可遏地抽那人。
打吧打吧，能少赔点就行……
她硬着头皮闭上眼，等待那一巴掌的降临。
耳畔却传来一声低柔的嗓音：“你没事吧？”
女人轻轻扶了她一把，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几分温柔。近距离的靠近，舒念甚至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
她傻傻地站稳，抬头认真打量起对方。
林颂雪见舒念衣服上沾了雪，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轻轻皱起眉。
“撞疼哪了吗？”她微微俯身，语气不疾不徐，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舒念刚想说自己没事，余光瞥见那辆被她撞上的车。
好吧，她倒希望自己有事了。
“请问……这是不是有道……痕？”她声音颤抖。
林颂雪有些为难：姐妹，你别说出来啊……
这车，不是她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视线落向后座那个一直未曾下车的男人。
心里暗自叫苦。
除却长辈间的交情，林父想着他俩常年单身的钉子户年纪相仿，又曾有缘当过同学，于是想方设法撮合。
尽管林颂雪并不心悦于他，却也不想触这个霉头，得罪这个出了名的不肖子弟。
车内那个混世魔王被家里人压着进去军/队五年，如今才终于回京市。
不知什么原因，他身上那股子倔劲比当年愈加重了些。
单面窗将车内的人与车外的世界隔离开。
男人身形颀长，坐姿慵懒，仿佛车外的寒冷与争执都与他无关。
他一身黑衣，衬得整个人沉稳冷漠，手随意搭在腿上，指节分明，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
车内的光线模糊不清，唯有他深邃的眉眼藏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高冷疏离。
他倒不在意车被撞的怎样，也不在意外边的人怎样……
其实，他谁都不在意。
真的。
今天的约会是他给老爷子面子，不然他都不会出门。
餐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明明作为宴会男主角，他却一言不发坐在一旁，闷闷给自己灌下一杯又一杯高度白酒，时不时起身跟在坐长辈敬酒。
装乖时间结束后，目光定定望着透明的酒杯，郁闷不已：胃都疼得要死，怎么喝不醉。
他当然知道家里人的意思，知道自己突然被叫回来的原因。
小老头年纪大了，所以面子上的配合还是要有的。
他昏昏地在众人搀扶下上了车，靠在座椅上闭上眼，装作睡去。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气息，男人微微蹙眉，喉结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
缓缓开口：“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这样？”
林颂雪通过前视镜扫了一眼江况野，眼神有些幽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回过神来，江况野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极其无趣。
车上的人久久不发话。
林颂雪微微蹙眉，心里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奈摇头，语气温柔却有些尴尬地问道：
“姐妹，也许……你……赔得起吗？”
舒念：“……”
脑子里骤然滚过无数个0。
“？00000000……”她想哭。
不过，肯定要赔的。钱，她还是有一点的。不过现在，去上班也很重要。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思考片刻，手指颤抖地摸出手机，直接拨给了救命稻草。
“师兄……”舒念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难过，“我撞车了……”
“豪车。”她绝望地补充道。
电话那头的陈荆耐心听完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随即说道：“行，我过来。”
下一秒，就听见陈荆淡定补充了一句：“不过小区比较大，我过去大概需要一会儿，你先去忙，让他们等我会儿。”
舒念：“……”好像有股淡淡的金钱味儿的忧伤？
电话刚挂，舒念的手机屏幕瞬间亮起，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语音轰炸般袭来——
“？？？不接电话？”
“到哪了？和谁在打电话？”
“快来！”
“？？？你在干什么！！！”
文字识别后，舒念盯着语句后面咄咄逼人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几乎能想象出带教老师站在医院走廊里气得跳脚的模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绝望地翻出自己的学生卡，啪地一声拍了张照片，加上林颂雪的微信。
“我朋友马上来。”舒念硬着头皮解释，眼神无比真诚，近乎祈求道，“但是，姐姐……我老师让我去值夜班，马上就要迟到了。”
说完，她指了指手机屏幕，朝林颂雪展示那一串夺命催魂的信息，语气里带着点试探和可怜兮兮的求生欲：“请问能……能让我先走吗？”
林颂雪只垂眸扫了一眼，目光从那几条带着火药味的语音上滑过，轻轻地“啧”了一声。
这小姑娘可怜巴巴看着她，小小一只地缩着肩膀，整个人都写满了“我好惨人”的无助。
姑娘……有没有可能我本来就没打算为难你呢？
林颂雪点点头，温声道：“行吧，你先去，我等一会儿。”
江况野一定要不依不饶，大不了就她赔钱呗。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钱反而不算什么事儿。
啊？
舒念愣了下，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她还做好了被拦住，硬着头皮等师兄赔钱完，再分四十八期或者九十六期还钱的准备，结果林颂雪竟然这么爽快地放行了。
林颂雪目送她一路踏雪跑远，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收回目光。
转头看向那辆黑色轿车。
车窗仍然紧闭。
这人也忒装了！
外边雪急风骤，林颂雪上了车。
男人不仅一句话没讲，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她，自顾自地刷新着无人问津的好友对话栏。
林颂雪拢了拢风衣袖口，通过后视镜观察混蛋的脸色，汇报：“等一会儿她朋友来。而且小姑娘把学生证发给我了，我发给你了。”
“嗯……毕竟你们两个是当事人，你们自己处理后续赔偿事务。”
毕竟车是他的，赔与不赔还得看他意见。
小姑娘真赔不起，就偷偷给她垫上呗。林颂雪快速想出解决方案。
江况野懒懒地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膝盖。
缓缓开口，声音吊儿郎当的：“有什么好赔的？麻烦死了，开吧。”
林颂雪翻白眼，差点骂出口。合着刚刚她在外面冻到战栗，和小姑娘沟通问题，他在里面装大佛、看大戏呢。
刚打着火，忽然听见后座传来窸窣的动静。
“必须赔。”男人重重拍了下膝盖，以不容置喙的姿态笃定道。
江况野已经坐直了身子，指尖捻着手机，目光沉沉地盯着屏幕。
指腹慢慢摩挲过学生证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消化那股骤然翻涌而起的不妙情绪。
学生证上这张照片甚至还是当年高考准考证上那张照片。
小姑娘站在蓝色色背景前，长发规规矩矩地披在肩后，发梢微微内扣，眉眼依旧干净，鼻梁纤细，带着学生气的乖顺。
她低垂着视线，似乎是怕镜头，眼尾微微收着，看起来安静又有点淡漠，嘴角抿得很紧。
舒念。
舒念？
你现在叫这个了？
好一个舒念啊！
他安静地盯着那个名字，指尖按住香烟盒的边缘，稍稍用力，盒子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又像是嫌不够，捏住那根还没来得及点燃的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折断。
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烟屑，粉末纷纷落落掉在脚边。
江况野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沉得发哑，尾音拖得很轻，像是失而复得的餍足，也像是不容抗拒的警告。
“必须让她赔我。”
林颂雪蹙眉：有病有病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