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陈荆父亲同僚的生日,地点定在京市一家出名的酒店。
由于来的都是些主任教授什么,整个宴会到现在,只有陈荆父亲在儿子的介绍下,冲小卡拉米舒念浅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这样也好——无人打扰,不需要辛苦应付长辈上司。
她坐在角落胡吃海塞。
大快朵颐后,她打了个饱嗝,低头对着手里剩着的半块小蛋糕,专心地戳起上面的奶油。
直到某一刻,她莫名觉得后背凉凉的,生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她下意识抬头——
视线撞上了楼上的男人。
江况野倚在栏杆边,西装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白色衬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他低垂着眼,俯视着她,唇边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然后,他抬起手,朝她打了个招呼。
姿态漫不经心,偏偏透着种说不出的意味,仿佛笃定她会过去。
舒念忽地站起身,安静地舔了舔嘴角的奶油。
又不作声地移开目光。
陈荆端着半杯香槟走近舒念,金丝眼镜衬得他温文尔雅。
见舒念傻傻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便用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两下。
“怎么了?”眼前的男人巧笑倩兮。
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液面折射出的光刺进江况野眼眸。
陈荆站定,肩膀微微向舒念倾斜,衬衫袖口不安分地蹭过女孩裸露的小臂。
舒念回过神,上锈般一顿一顿地往旁边挪开。
"师兄,昨晚的事多亏你帮忙。"她折腰捏起高脚杯,碎钻发卡随她抬头的动作闪了闪。
随后,舒念恶狠狠皱起眉:"那个死王培简直把实习生当牲口用,那会儿我连撞车都没空处理......"
话语未毕,她忽然顿住。
陈荆一只手正悬在她耳畔,拇指与食指间夹着一缕从发夹里逃出来的鬈发。
他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将那缕头发别回她耳后时,指节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耳垂。
"账单不重要。"
他声音压得低,目光却直直望进她眼底,"你皱眉头的样子——"手指顺势划过她太阳穴,"比五万块的赔偿单更让我难受。"
舒念僵在原地,头皮宛如被注如铅水地发麻,让她生理性想逃离此处。
“我想上厕所……!”舒念顾不上礼貌。
陈荆一脸错愕,望着头也不回跑上楼的舒念。
“厕所在那里吗?”他喃喃。
上楼后,舒念低眸躲闪来自人群中的目光,顺势瘫坐到红木沙发上,却被邦硬的木头撞到弹起身。
江况野向她走过来。
脚步踏在柔软的地毯上,那样轻盈又那样沉重。
“舒念。”
她听见久违的声音,心里一震,鼻头突然发酸。
这些年来,靠近她的人,都多少带些不纯洁的感情和目的。
陈荆学长的行为,甚至算得上较有风度者。
舒念难免对他人失望。于是,她挑选、靠近,又渐渐远离人群。
她自己一个人。
来到这座城市的路,她一个人走了很久、很远。
舒念默然叹口气。
那么你呢,江况野?
你为了什么而来?
人际交往中热烈相知与淡漠别离都是常态,偏偏和你的分离是顶让人难过的事情。
不辞而别数年,又突然闯入她早已恢复平静的生活。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舒念轻轻闭上眼,鼻头莫名一酸。
遥远的记忆本应忘掉,又在一个一个夜晚翻涌上心头。
十六岁的舒念为了能去京市,找妈妈过暑假,期末复习那段时间,熬夜熬到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这是成为班级第一的奖励和代价。
去往妈妈租处的路上站,见到被打趴在地的江况野,她实在不忍,待人走远后,还是报了警。
那是她见到这个混世魔王的第一次,也是他最狼狈的一天。
不学无术的京城二世祖恶趣味追回江南小城,对她死缠烂打两年。
两年后的高考成绩和预测的没什么太大差别,够上京市还不错的211大学。
从朝阳初起到夜幕低垂,她给熟悉的号码打了无数通电话。
始终无人接听。
自此,江况野在她的世界人间蒸发。
噩耗接踵而至。
“来看一下奶奶吧,这个星期化疗结束就可以出院了……”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食管小细胞癌晚期。
这个时候“可以出院”的意思其实就是,放弃治疗。
等死,而且应该很快。
为了照顾奶奶,她就近填了一个医科类大学。
“不过也不算太差,这是省里最好的医学院了,以后我就是厉害的医生啦……更别说还能照顾你。”她不敢直视眼前黑瘦到眼眶深陷的老太太,额头抵在那只骨骼清晰的手上,哄着她打吊瓶、灌点流食。
没有奇迹。
果然很快,没捱过元旦。
舒念沉稳到一声没哭。
办完葬礼后,妈妈交给她一个公文袋,“里面有房产证,还有几张卡,都是你的名字,应该够你以后用了。”
舒念知道妈妈的意思:妈妈对自己、对这个家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从那个所谓的父亲和情人离家出走后,已经充分尽到自己的责任,现在她要走了。
她想到收拾旧物时,翻出妈妈少女时期的日记本,上面写的“原谅我这一生爱自由,爱世界”。
一切事情完毕,妈妈想去探索自己的世界,她打心底里祝福。
于是她点点头,接过公文袋,转身下楼,却不小心扭到脚。
来人过来搀扶,舒念忙证明式站好,狠狠低头,即使隐忍,豆大的眼泪还是狠狠砸在地面上。
她深一步浅一步蹭回家。
看着紧闭的家门,还是没忍住抱住公文袋无声痛哭起来。
……
疫情几年,让她的大学过得很快。
考研时,她想着碰碰运气,谁知真被现在的学校录取上了。
她又来到了和江况野相遇的这座城市。
她以为是巧合,是择优选择。
后来才明白,根本不是。
她这些年忙碌不已,即使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快乐,现在的生活也很正确,不是吗?
舒念常常这样开解自己。
绝对不是冥冥之中,等待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人———她从来不敢为此发誓。
从江南到首都,是下意识的执念。她认了。
这座城市的秋冬总是那样的冷,梧桐树的叶子早早地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干脆的声响。她习惯了一个人走路,习惯了孤身在深夜的街头裹紧外套,习惯了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边背着专业课名词,便看窗外陌生的街景一闪而过。
一切都过去了。
她之前就想着,以后遇见了,她要装作没看见这个人。
可在小院里面,吃着月饼,被奶奶用蒲扇扇着风,听江况野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场景,还是时不时出现在梦里。
可是……
一看到江况野,她还是忍不住找上楼。
她按耐着不说话。
奶奶得病的消息你知道吗?
一个人孤单走过这些路,你担心过吗?
你有时候,或许想起过我吗?
她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可是他喊她名字的那一刻,她才知道,有些事根本骗不了自己。
江况野就伫立于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眉眼间的锋利褪去了几分,神色平淡而克制。他比从前更沉稳了些,身形挺拔,西装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冷白的锁骨。光落在他脸侧,明暗交错间,他的眼神和车上那副恨不得吃掉她的模样截然相反,取而代之的是冷淡。
她以为自己能做到洒脱一点。她要装作没看见,目光掠过去,脚步不停。
可是一看到他,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江况野看着她,眼里有微弱的波动。
“念念。”他轻轻喊她的名字,嗓音低沉,像是落在她心上的一片灰烬,轻却灼人。
她站在原地,指尖蜷了蜷,像是被人扼住了心口,连呼吸都跟着滞涩。
“怎么在这里?”他站在她面前,垂眼看她,嗓音低而淡。
舒念的指尖在沙发把手上摩挲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学长拉我来的,他父亲的同事生日。”
江况野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停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
舒念抬起眼,目光带着一点探究:“你呢?”
江况野看着她,唇角淡淡一勾,指了指下面的宴会厅:“这是我家酒店。”
舒念微怔片刻,什么都没说,垂下眼,笑了一下:“真巧啊?”
江况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眼底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意味:“是挺巧。”
舒念不动声色盯着对方的脸庞,抿了抿唇,抬眼粲然一笑:“嗯,那祝你生意兴隆。”
她绕过他,打算离开。
可她刚迈出一步,手腕忽然被拉住了。
江况野指腹贴在她的皮肤上,掌心干燥而温热。
“放手。”她轻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江况野不仅没放手,甚至手指收紧了些,声音很低:“为什么不问?”
舒念转过头,目光里掠过一点压不住的酸涩:“问什么?”
江况野唇角勾了勾:“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舒念轻轻挣扎了一下,江况野用指腹摩挲着她凸出的腕骨,像是在压制什么情绪。
“你到底想说什么?”舒念语气里透着一点克制的颤。
江况野盯着她,眼神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舒念,”他低声唤她的名字,指尖顺着她的手腕一路滑下,最终扣住了她的指尖,“我故意找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