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心里难过,但更多的是害怕,希望自己没有听见君王唤错。
她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睡吧。”徐恒淡淡吩咐。
“喏。”皇后鼓起勇气偷瞟皇帝一眼——他神色寻常,没有丝毫变化,仍像平常那样平和。
竟令皇后生出恍惚,愣了一霎: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皇帝其实没有唤错人?
况且,她虽然没见过废后,但听过许多废后失德,为帝所恶的传言。
见皇帝朝自己投来目光,皇后赶紧垂首,不敢再窥视。她只褪了外面的凤袍,摘凤冠,就爬进床里侧——皇帝每回来坤宁宫就寝,都会睡在外侧,这样方便他在卯时起床去上朝。
徐恒伫立床边,等皇后爬到最里,平躺好,他才上榻躺在外侧。二人像往常那样和衣而睡,盖两床薄被。
被与被间始终隔着半臂距离,规规矩矩,不曾逾越。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听见响动,迷糊睁眼,见皇帝已经起身,胳膊正往龙袍里套。她于是挣扎着爬起,恍惚默念:到卯时了吗?
皇后要下床服侍皇帝穿衣,徐恒却阻道:“不必起来,朕今晚就不留宿了。”
皇后顿住,呆滞,缓缓意识到眼下仍处深夜,不由心惊肉跳。
徐恒却没有再瞥皇后一眼,完全没去留意她的变化。
他自顾自穿好龙袍,整体捋了一遍,接着梳髻正冠,走向寝殿门口。
皇帝撑开伞,走向如墨的深夜。
大雨依旧瓢泼,夜风萧萧,几将伞吹翻。
坤宁宫距离皇帝所居福宁宫尚有一段距离,徐恒缓步,面色平和,前面的内侍总管庆福也撑一把伞,走在前面,打着灯笼给皇帝照亮。
徐恒好心提醒:“庆福,前头路滑,咱们走慢些。”
“老奴谢过陛下关心,陛下您也仔细脚下。”
徐恒颔首,雨大得夜里都能瞧见雾气。他说不清,也不敢揣测自己在想什么,反正没有一点睡意,就是想回福宁宫去。
到了福宁宫寝殿内,众内侍们见皇帝全身透湿,兵荒马乱。
“不碍事,你们先退下吧。”徐恒简单换身衣裳,就屏退众人。
眼瞅着寝殿门被悄悄带上,徐恒紧绷的脸颊在这一刻松懈,独自坐上龙床。
并没有即刻躺下,反倒轻轻抬手,扶上床沿。
他心底浮起几丝茫然,就像刚才一路上的雾气。
这里是天子的寝殿,后妃皆不可留宿,但这张龙床上却睡过一个女人——那是他和王玉英搬来福宁殿的第一天晚上,按规矩,皇后晚上得走,他却非要王玉英留下。他说从前在北疆、在宁王府,都是两个人一处睡的,他离不开王玉英。
那晚徐恒甚至对王玉英讲了民间的粗俗俚语,说没有婆娘搂的觉,他睡不明白。
王玉英回身嗔他一眼,她眼尾天然上挑,这时候总显得特别妩媚。
她没怎么扭捏就留下来,之后都宿在福宁殿这张龙床上。徐恒怕她独守空房,无论多忙,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回殿内。如果政务实在多,就把折子搬回殿里批改。只要见到她撑着脑袋在床上望他,他就禁不住把桌上的折子搬去床上,靠着床头批,王玉英通常会把徐恒左臂搬开,自己钻进来,脑袋紧紧贴着他胸口,他垂眼皮往下扫一眼,见她满脸的笑和依赖,便也情不自禁笑起来,心里满满胀胀的开心,左臂不动声色收紧。
她会等他改完奏折,一道就寝,有时候王玉英睡下时背对徐恒,他就会拿指头轻轻戳她的背,让她转过来。
她马上转身,笑道:“哎哟这是谁一脸委屈巴巴。”
徐恒听了就去咬她鼻尖,再亲嘴巴,腻乎一会才拥着睡去。
日子过得真开心呐,像人泡在蜜糖罐子里。
在王玉英进宫前,徐恒从来不敢想象,宫里头也会有真心实意的欢声笑语,会拥有发自内心的畅快。
他的出身不算光彩先帝独宠元后,元后却经年不孕,朝堂内外施压,先帝最后想出一个自以为折中的法子——让御医挑选一名最易孕的宫女,临幸后,去母留子。诞下的龙子交由元后抚养,便是徐恒。
起初,作为唯一的皇嗣,徐恒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众星捧月,千恩万宠。但在他五岁那年,元后突然有孕,先帝欣喜万分,而徐恒,在刚开始懂事的年纪,就听闲言碎语,尝人情冷暖。
元后诞下的是位公主,六年后又诞嫡子,先帝即刻封为太子,徐恒的日子彻底不好过了。
每日踏上宫里的青砖就像踏上薄薄冰面,回他的宁王府就寝就好像睡进冰冷的棺材,循规蹈矩,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直到遇见征西大将军回京,他在街边伫立旁观,见少女白衫红裙,满头珠翠,打马驰过朱雀大街。少女的裙角猎猎扬起,他突然觉得这街名没叫错啊,真有一只明艳动人的朱雀飞来、燃烧,留下些断续的红烬,萦绕在他眼前,经久不散。
少女勒缰抬手,现出右腕上戴的紫玉镯,她突然回眸冲他这边一笑,耳间一对紫蓝夹杂的萤石坠子长过手指,分外张扬,叮当作响。
徐恒原地站定良久,始终望着少女离去方向。
他当天就差人去打听,她原来是征西大将军的独女王玉英。
后来,她嫁进宁王府,他和王玉英成了亲。
他想,一个人怎么可以鲜活成那样,像太阳一样炙热,如野草般勃勃生机。她好像身体里自带着颜料,红丹砂、桔雄黄、孔雀绿、石青,灿烂的金箔和银白云母粉,全都肆意泼进徐恒原先只有黑白两色的生活里,将他身边的事物全染得跟她一样明媚艳丽。
成亲仅仅一年,徐恒被被贬为庶人,流放北疆苦寒地。
他研墨提笔,刚写一个“和”字,王玉英就攥住笔,问他要做什么?
“我不能拖累你,英娘。”他哽咽回答,“我得为你将来打算……”
“我不要什么打算!”王玉英泪如雨下,她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一辈子,和离才是要了她的命。她的泪全滴到纸上:“你忘了成亲那日我说过什么吗?你是不是想咒我不得善终?”
“我没忘、没忘。”徐恒忙答。成亲那日他俩将一对白玉佩拆分,各执一半,双膝跪地,他说今生若负王玉英,三妻四妾,停妻再娶,必死于非命。她亦盟誓若再同他人做夫妻,不得善终。
徐恒抬手帮王玉英擦泪,擦着擦着眼眶越来越热,变成抹自个眼睛。他和她一遍又一遍重温誓言,泪交错滴落纸上,分不清每一滴谁是谁的,那一个和字早被晕染成一团淡墨,纸张干后翘起,鼓出一个个包。
王玉英随徐恒一道去了北疆。
那里极寒,年年冬天大雪封门,只能窝在屋里,用这个季节才有的萝卜炸她爱吃的萝卜丸子,可不管吃多少,无论囤多少柴,生多旺的火,身上都觉得冷,两人常常抱作一团取暖,依偎着说话熬日子。
熬到夏天,北疆最美的季节,就能去山上跑马,雪都化了,芳草萋萋,一望无垠,凉风送爽。
徐恒回忆至此,轻叹一声,他知道北疆三年,王玉英有两样遗憾,一是王家人在那几年陆续去世,没见上面。其二,她受寒太严重,今生难孕。
徐恒登基后,王玉英无法生育,他又只有这一后,朝臣们担心重蹈先帝覆辙,劝徐恒纳妃选秀的奏折雪花般飞向御书房。徐恒一开始瞒着王玉英,独自抗下,后来瞒不住她知道了,他气喘吁吁跑回福宁殿,抚着她的手背承诺:“你且放心”。
后来,怎么会变成那样……
徐恒心绪难平,望向窗外,恍觉外头的雨下到屋里,身上黏腻潮湿,怎么也不爽利。天气过了端午一路攀升,雨越下越躁,像把人放进蒸笼里,闷得他胸口透不过气。
徐恒分唇,用力吐纳数口气,才稍微缓和些。
他再次眺望窗外,凝视久了,氤氲瓢泼的雨滴渐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雪,唯余莽莽,眼前被北疆的雪原笼罩。
他承认,自己想王玉英了。
“庆福,研墨。”候在外面的内侍总管被他传唤入殿。
庆福以为徐恒要继续批改奏章,毕竟皇帝夜里时常勤政。他取了块朱砂御墨要研,徐恒扫见,阻道:“不用朱批。”
他看着红润艳丽的朱砂,又想到王玉英。
“陛下,研好了。”庆福做事麻利,很快改研好玄墨,轻声提醒走神的皇帝。
徐恒颔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沾墨写下一首唱诵少年夫妻的乐府,纸上提及北疆岁月,也重温宁王府的新婚燕尔,描绘福宁殿内的如胶似漆。
今晚所有的追忆他都写了一遍,少年情意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前面数句徐恒皆一蹴而就,唯独最后一句顿笔,他像近乡情怯的游子,踟蹰半晌,才写下自己真实的想法——召她进宫面圣。
诗成,他没盖平时最常用的那枚龙钮行玺,从袖袋中取出贴身玩赏的琥珀圆印,上纂清发二字,他做宁王时的书房就是清发堂。
他将闲文私章盖定纸上,一颗心终也重新落地,胸中都不似之前那么闷了,徐恒将乐府封入信中,递给庆福:“你亲自送去玉清观,再带些礼物,给……”他顿了顿,“玉京妙静仙师。她读完要想回宫,就领她来。”
“喏。”庆福领命。
“等宵禁过了再去,不要坏规矩。”徐恒又叮嘱,“这事悄悄地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庆福再次应喏,一队轻骑带着皇帝的赏赐,等到五更三点,宵禁解除,城门重开,方才出城赶往浮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