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这边,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侍君柳玉,罪证确凿,被沈巍然下令押往最偏远荒凉的废庄上,严加看管,终生不得离开。
沈正君姜氏身为未来靖王正君的父亲,背后更有有侯府撑腰,在沈巍然权衡利弊之下,只是被训斥一番,罚其禁足自己院中,抄经思过。
而阿云,被沈巍然亲自取名为云溯,成为沈府名义上的嫡次子,顶着这个崭新的、尊贵的身份,留在了沈府中。
至于沈云意......他本是柳玉当年买来顶替阿云的弃婴,早已不知亲生父母在何方。
沈府教养他多年,耗费心血,且他毕竟是圣旨赐婚的靖王正君人选,身份特殊。
沈巍然权衡再三,不知靖王和陛下态度如何,暂时并未处置。
于是,沈云意就这样被留在了府中。
身份却无比尴尬,一个鸠占鹊巢,顶着嫡子名分的假货。
当日,在小竹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时,云意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等被传唤到沈府正厅之后,亲眼见证了这场认亲,得知自己身世时,云意只觉得如坠冰窟,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敢置信,不知道自己在沈府将如何自处,将以何面目面对这府中众人,面对严厉的母亲,疼爱他的爹亲,还有——三殿下。
沈府那场惊天动地的认亲风暴过后,府上的气氛再不如从前,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沈正君姜氏骤然得知自己捧在手心、如珠如宝般疼爱了十几年的儿子沈云意,竟是柳玉那个贱人调换来的野种,而自己真正的骨肉却在乞丐堆里混迹求生,那份剜心之痛与滔天恨意,几乎将他吞噬。
他恨毒了柳玉!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可那贱人早已被发配出去自生自灭,妻主更是严厉警告过他,此事到此为止,绝不可再生事端,以免再被有心人利用,牵连整个沈府。
满腔怨毒无处发泄的姜氏,只能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补偿心理,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认祖归宗”的亲生儿子云溯,将所有的愧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都转化成了对云溯的极端关注与溺爱。
绫罗绸缎、珍馐美味和金银珠宝流水般涌向云溯所居的听雨轩。
姜氏每日必来探望数次,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浓的化不开的爱怜。仿佛要将过去十几年的亏欠,在短短数日内全部补回来。
“溯儿,你看爹亲给你新裁的衣裳,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云锦,这颜色多衬你!”
“溯儿,这燕窝粥是爹亲亲自熬的,快趁热喝了,补补身子,这些年你在外头受苦了......”说着便潸然泪下。
云溯手足无措,沉默以对。
这突如其来的富贵生活,让他感到有些窒息与疏离。
他无比怀念清溪庄上与伙伴们学习玩耍、培育绿萼梅的单纯日子,那个救他于危难的身影时常出现在他脑海中,但他知道那是云意的未婚妻主,两人从小相识,怕是青梅竹马......
他甩甩头,清除自己脑中不该有的妄念。
如今住进沈府,不知道小石头二丫她们怎么样了?
一旁,沈正君见云溯情绪低落,以为他住不习惯,于是建议道:“溯儿,这院子可好?要不搬去听竹轩?爹亲让那野种腾出来!那本就是给你备下的最好院子!”
云溯回过神来,看着屋子里堆满他原来想都不敢想的珠宝美食,又看着殷殷期盼的沈正君,这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对他天然有一分亲近。且姜氏日日过来嘘寒问暖,对他悉心照料,他内心其实早已将他当作自己的爹亲,只是两人尚不熟悉,他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有些尴尬。
听到沈正君的问话,云溯忙回过神来,答道:“不必,这里很好。”他并不恨沈云意,也不想抢他的东西。
“好好好!溯儿喜欢就好!这儿离爹亲的锦华苑近,有事随时唤爹爹!”姜氏看着云溯乖巧的模样,心都化了。
“……好,爹爹。”云溯低声应道。
姜氏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笑中含泪:“哎!爹爹在!”
云溯抿了抿唇,开口道:“爹、爹爹,我想出去看看二丫她们。”
骤然听到这么粗俗的名字,姜氏皱了皱眉,随即想到孩子自小在那乞丐窝长大,有些念旧情也情有可原,等他来日再慢慢教导也不迟。于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道:“行!爹爹安排车送你过去,安排嬷嬷陪你一起。要听话,早点回来。”
云溯刚想说不用了,但见姜氏并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点点头。
等姜氏离开后,立马收拾一些吃的用的,还偷偷将姜氏塞给他的私房钱带着,准备给二丫她们留下,以防万一。
然而,姜氏对云溯有多热,对昔日的爱子沈云意,就有多冷。
他所有郁结于胸的怨恨,终于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宣泄口。
“那个鸠占鹊巢的野种呢?还赖在听竹轩?他也配?”姜氏刚回到自己院中,尖利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恨意,“立刻!给我把他撵到西边那个堆放杂物的破院子去!看着就碍眼!以后他的份例,按最低等的粗使仆役发!别让我再看见他!”
侍从心中叹息,领命而去。正君现在正在气头上,只能苦了云意公子了。
昔日的矜贵公子沈云意,一夜之间,跌落尘埃。
他被赶出了雅致的听竹轩,搬进了府邸最偏僻荒凉的西跨院。
这里紧邻马厩,常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异味,院落破败,门窗漏风,屋内只有简单的几件旧家具,与从前的生活天壤之别。
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仆从被悉数撤走,只留下一个年迈耳背的老仆勉强照料。吃食粗糙,份例单薄,连冬日取暖的炭火都时有时无。
巨大的落差足以击垮任何人,但沈云意却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默默地收拾着自己仅剩的几件旧物,搬进了那间冰冷破败的屋子。
没有哭闹,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怨恨。
沈府给了他锦衣玉食,给了他尊贵的身份,给了他十几年的宠爱。
无论这宠爱的根基多么脆弱,一碰就碎。
但对他沈云意而言,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恩情。
如今真相大白,他不过是物归原主。
爹亲、不,沈父君的怨恨,沈尚书的冷漠,都是他该承受的代价。
只是,他紧握着那枚小心珍藏的温润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靖”字,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冰雪中的微温。
这是他在无边冰冷中,唯一的念想和支撑。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保留这枚玉佩多久,保留这桩婚事多久。
随即又苦笑,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
老天爷好像跟他开了个恶意的玩笑,他只能听天由命。
一连三日,沈云意好似丢了魂一般,呆呆坐在漏风的屋中,麻木地望着四面围墙上的天空。
这日,门外忽传来小竹焦急的呼喊:“公子!”
随即,小竹冲了进来,身后竟跟着云溯。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相见。
厅堂那日情况混乱,云溯只远远一瞥,便觉这位靖王的未来正君气质出众,姿容惊艳,令人自惭形秽。
奇妙的是,他心中并无厌恶,反生一丝复杂之感。
沈云意亦然。
“公子!呜呜……您受苦了!让小竹留下伺候您吧!”小竹见公子衣衫单薄,面色苍白,居所简陋地比仆役还不如,心如刀绞,却不敢咒骂那下令之人——正是昔日最疼公子的正君!
云溯环视这比室外暖不了几分的破屋,窗棂破损,眉头紧锁:“此地怎能住人?我让爹爹给你换个地方。”
说完他就要去找姜氏,虽然他改变不了爹爹的态度,但只要是他的要求,爹爹多半不会拒绝。他知道他是靖王殿下的未婚夫郎,他会帮她保护好他。
“不必。”云意连忙拦住,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只要主君能消气,别气坏身子就好,我怎样都行。我本来也不是沈府血脉,大人与主君多年养育之恩,云意无以为报,自愿接受任何安排。”只要爹亲能消气就好,他想。
沈云意婉拒了他的好意。
看着他如雪中翠竹般挺立的身影,身处绝境亦无损风骨,云溯心中自惭更甚,只得仓促离去。
回院后,他悄然派人送去厚实被褥、炭火等物,更将小竹调到云意身边照料陪伴,姜氏听到下人的禀报,并未拂了云溯的面子。
沈巍然冷眼看着府中的一切。
她对姜氏近乎癫狂地补偿云溯并无异议,这能最快地安抚住那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对于姜氏对沈云意的苛待,她却不能完全放任。
“够了!”
一次晚膳后,沈巍然冷声喝止了姜氏对沈云意新一轮的咒骂,“云意之事,到此为止。他毕竟在沈府长大,名义上也是你的儿子。如此苛待,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徒惹人非议,说我们沈家刻薄寡恩!”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姜氏,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更重要的是,他与靖王的婚约,是陛下亲旨赐婚!在靖王明确表态、陛下收回成命之前,他就还是未来的靖王正君人选!你如此折辱他,是想打靖王的脸,还是想打陛下的脸?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本官如何向靖王、向陛下交代?”
姜氏被噎得脸色发白,满腔怨怼却不敢反驳,只能狠狠地绞紧了帕子,咬牙道:“妻主说的是......妾身......知道了。”
他不敢在明目张胆地克扣份例或施加重罚,但那份冰冷的漠视和无处不在的鄙夷,如同无形的针,时刻刺痛着沈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