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头痛欲裂……
陆云罗捂着额头睁开眼,脑袋里像是针扎一般,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四肢也是酸软无力,使不上劲。
她心下懊悔,昨夜不该贪杯的,她本就酒量不好,一口气灌下去一大坛子酒,连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都没了印象。
她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想开口叫侍女来扶自己一把,却突然愣住。
眼前何止没有等着服侍自己的侍女,没有往日一睁眼便可见的屏风,她甚至不在自己的卧房内,也不在侯府内!只有一道狭长空寂的山谷横亘在眼前,周围杂草丛生,碎石遍布,天色也逐渐要暗下去。
陆云罗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顾不得疼痛,踉踉跄跄地走进旁边的杂林里,找了一棵粗壮的古树躲起来,判断起当下的状况来,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有人绑架自己,不过四下既不见绑匪,也说不通,难不成是自己在前几日在宴会上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得罪了哪家女郎,所以人家想把她扔在这鬼都不来的地方教训教训她?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低,陆云罗只能硬着头皮先往山下走,眼下已经入秋,在山林里待一晚恐怕明早人都要冻硬了,更何况山林间还有野兽,遇到一只也要一命呜呼了。
她看了眼身上的大袖衫和长到拖地的襦裙叹气,衣衫这么宽大,逃命都不方便。正拉起裙子,却突然听到远处似乎有人说话。
是绑架自己的人?
陆云罗悄摸着蹲下身子,屏息凝神,观察着不远处:那是一男一女两道人影,男人的衣襟松松垮垮,但不难看出身上穿的都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的,女人则是妇人装扮,不过发髻凌乱,珠钗斜坠,也很是狼狈。
“弥娜!”男人使着蛮力去拉扯女人,女人则拔剑相向,两人较着劲。
陆云罗听到那声音后,倒是一口气先松了下来,这声音,她变成聋子都能认出来,可不就是自己那二哥陆晖吗?
她疑惑起来,又忍不住仔细观察,女人背对着陆云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她猜不到是谁。
而陆晖……
高了壮了,也黑了些,从前跟白瓷一样的脸,现如今倒是变得跟中原人一个色了。
陆云罗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候他们跟着母亲刚搬来,便听说醴国带兵打到江洲了,父亲身为护国大将军奉命抗敌,也要带二哥同去,说什么虎父无犬子,自己的儿子必得个个能杀敌。
陆云罗头一次壮着胆子跑到她爹面前,哭着求着要一起去。
当时一屋子有头有脸的正聚在陆霆的书房里指着沙盘讲得热火朝天,陆霆心烦得要命,懒得理她,挥挥手让人把她拉下去,两个兵士一人拉着她一个胳膊往再拖,只听见陆云罗顽强的脚底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呲——”声,她急得大喊,恨不得在这当场生根发芽,最后硬是挣脱了束缚,趴在地上,两手死死扣住门槛:“爹!求你了!我真会打仗!我会使刀,会杀人,你就叫我一起去吧!”
陆霆脾气本来就暴,要是今日在这撒泼打滚的是儿子,他的脚肯定早已踩在对方脑袋上来回使劲了。
然而今日来的是女儿,屋里还坐着一堆人,他实在抹不开面,只能揪着陆云罗的领子呵斥:“起来!老子是去打仗的,不是游山玩水,你少胡闹!我告诉你,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是人人都能去的,你大哥跟着我征战十年,现在已经一身的伤病了,你一个黄毛丫头会打什么仗?滚回去好好识字!”
陆云罗被训得不敢说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离开了。
不过闹腾完,旁边的军司长史都夸陆霆巾帼英雄,子女个个有雄心壮志,传出去还成了段佳话,这倒让陆霆觉得面上有光,事后还赏了些珠宝首饰给陆云罗。
陆云罗把珠宝换成银钱和衣物,送行时,抽搭着给陆晖塞了一个十来斤重的大箱子,陆晖没带走,但是再三保证自己会全须全尾囫囵个的回来。
“等我得了军功回来,你跟阿娘在府里也好过一点。”
“我们本来就过得挺好的!阿兄,你不用为我们去拼什么……”好多叮嘱的话一下子都卡在颤抖的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她只能把一把将眼泪抹了,哽咽道:“阿兄,到了那边,别人砍你,你记得躲开……”
陆晖听她说这种没头没脑的废话就想笑,如果是别人,他会觉得对方把他当傻子哄,但偏偏说这话的是陆云罗,他心里感觉既酸涩又不舍,眼眶竟然也跟着湿了。
他抬起袖子帮她插着脸,“别人砍不着我,弥娜!”
“我走了,你跟娘好好保重,记得常给我写信!我空了也会给你写的!”
说是这么说,但是三年间,陆晖寄过来的信屈指可数,有时候大半年都不见有一封,陆云罗等着等着总会疑心他是不是胳膊断了,不便写信。
后来父亲还朝,留下三叔和二哥继续驻守江州,说是历练。
半月前战事方歇,江州的将领都已陆续返抵平城。陆云罗早早备下新衣,满心盼着迎接陆晖,岂料最终等来的,是他滞留江州的讯息,这才气得她借酒消愁。
眼下陆晖就在眼前,陆云罗还真有点近乡情怯,不敢出去叫他。
但下一瞬,那个女子的侧脸转过来,在日头即将落下的一瞬,陆云罗借着夕阳看清了那个女子的样貌——怎么是她自己?!
没等她惊呼出声,就看到另一个自己一剑刺入陆晖心口,而陆晖非但不躲还紧紧抱住那女子,拉着她往后倒去,两人就这样一同掉下了悬崖。
陆云罗倒吸一口凉气,提着裙子冲过去,差点一个趔趄栽个狗啃泥,但也为时已晚,她什么也没抓住。
她战战兢兢趴往下看,更是看不到人影。
陆云罗呆愣地坐在原地,思考了一瞬便确定自己只是在做梦,甚至怀疑自己是喝酒把脑子喝坏了。
“难不成是跟阿兄分开太久,我心里怨气太多,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暗暗忏悔,下次再做这种梦,只捅他一刀子就得了,同归于尽就免了,她还想多活几年。
然而她一抬眼,便真见陆晖迎面走来,嘴里还念叨着她的名字“弥娜!”
她立刻汗毛直立,魂飞魄散。
陆晖见陆云罗打着冷战,立刻解开外面的袍服给她披上,还拉过她的手揉搓着将热气渡过去:“你冻着了!先跟阿兄下山!”
陆云罗跟见了鬼一样惊叫一声,刚想后退,想起来自己身后头是悬崖又顿住,又惊又惧地推了陆晖一把,但是手掌碰到对方身子后倒把自己给吓个半死。
“啊——你怎么是热的?”
“……”陆晖两手张开,疑惑地看了眼陆云罗,面上的意思很明显:不然呢?
“你不是下去了吗?”
“我没下去,你看错了!”
“你就是下去了!还把我也带下去了!”陆云罗边语无伦次地耍着嘴皮子,边不动声色地挪着步子离陆晖远了点:“说我看错了……你刚是不是也看见了?”
陆晖挠着头,无奈地靠近陆云罗:“我只看见你在这疯疯癫癫的,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得先下山!”
陆晖确实也看见了,他刚刚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跑到这山林里来了,接着就见着另一个自己被妹妹捅了一剑还跳崖了,也有些混乱,但还是先过去拉着陆云罗往山下走。
自陆晖远去江州军中,兄妹俩已有三年未见,彼此都有些尴尬,一路上都是一言不发,陆晖走在前面开路,遇到扎人的杂草,便用刀鞘拨开,再狠踩几脚。
陆云罗跟在后面问:“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的吗?”
陆晖道:“我只记得我睡了一觉,醒来就在这儿了。”
陆云罗:“我刚才看到你我发生了争执,接着就双双掉下悬崖了。”
陆晖转头,看到陆云罗的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开口安慰道:“弥娜,人在害怕的时候可能会看错,我也看到那两个人了,可那并不是你跟我。”接着捏了捏她的手:“所以别害怕了,先跟阿兄下山!”
两人走到半夜,总算下了山。
陆晖认出这里是离平城不远的镇子,“今日我们恐怕是回不去平城了,只能就近找地方歇脚,明日阿兄再带你回去!”
陆云罗点点头,但她两眼无神目光呆滞,显然思绪已经混乱,任由陆晖拉着自己走,她低头,看到鞋已经磨破了,也不太在意,但脚底隐隐传来的疼痛感叫她清醒起来,不得不正视现实。
陆晖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才看到磨破的鞋,背起陆云罗继续走。
陆云罗忙挣扎着要下来:“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走!你不用背我!”
然而陆晖摆出兄长姿态威胁她一句“别乱动”,她只好老老实实趴着,不再吱声了。
陆晖带着陆云罗找了户农家借宿,这家的妇人是个热心肠,还生火开灶给两人做了顿饭吃。
当下正值乱世,吃食本就紧缺,陆云罗看到妇人如此朴实好客,赶紧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拔下来说要做回礼,妇人推辞着不敢收:“哎呦姑娘,这一顿饭哪就值这么多了?你快自己收好吧!”
陆云罗笑道:“怎么就不值了?人命关天呢!姐姐今天不收留我们,我们恐怕要饿死冷死了,你救了我们两条命,我现在只能拿这个报答了,姐姐是嫌这个簪子不好看吗?”
妇人忙说:“自然不是!”
陆云罗便笑着将簪子插在妇人头上,妇人也不好再推辞,又见陆云罗围着自己帮起忙来,态度又软了几分:“姑娘别叫我姐姐了!我的年纪能做你娘了,我姓王,你喊王婶儿便是!”
“是我叫错了,王婶儿生得这么年轻,叫我给错认成姐姐了!”陆云罗笑着打趣,把妇人哄得乐开了花。
“唉,姑娘,你们二位我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打扮,怎么弄得这个样子啊?”
一旁默默吃饭的陆晖开口:“王婶儿,我们兄妹俩是去平城投奔亲眷的,路上遭匪了。”
陆云罗立马跟着点点头,陆晖佯装好奇,随意打听着平城的消息,王婶只答:“你们俩保住了性命,这已是天大的喜事了,只是现在来平城投亲还得小心啊!如今不太平啊,天子登基,清算了不少人呢,就说当年的安定侯那是多风光得意啊,最后还不是被自己亲儿子倒吊在城门口了,哎呦那群人看着荣华富贵加身,谁知道还有没有命享这个福呢!”
陆云罗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王婶,你这是从哪听来的?天子岂能说换就换啊?还有,那安定侯不是正如日中天,怎么可能……”
王婶拍拍陆云罗的手:“哎呀小丫头,你这说的哪年的事啊!”见陆云罗一脸震惊又道:”你看你,还不信你婶子?我就住在平城边上的,我的消息不会错的!那个安定侯,叫陆霆是不是?他儿子叫陆晖嘛,天子亲封的卫将军!“
陆云罗眯起眼睛偷看了眼陆晖,见陆晖也是一头雾水地摇摇头,彻底傻了,随后她又想到什么,忙问:“王婶,现如今是什么年份啊?”
“昭德四年啊…”
陆云罗疑惑:“不是景德二十三年吗?”
“那都是7年前的事儿了,景德帝不是病故了吗?傻姑娘,回头到了平城,可不能像今天这样乱讲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