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罗在提心吊胆中凑合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陆晖带着她到镇上买马,趁着这机会二人又跟附近的商贩四处打听了一翻,但得到的消息跟王婶说的也都大差不差。
陆晖骑着马,把陆云罗圈在怀里,二人慢悠悠出了城:“看来那王婶不是瞎说浑话,天子确实是病故多年了,如今的陛下,正是当年景德帝的长子。
陆云罗想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是说,献王殿下?”
陆晖点头:”弥娜,我们有可能,到了7年后。”
陆云罗的两个眼皮都跳个不停,但排除了所有可能,好像也只剩下这一种情况了。
“那,七年后的我们呢?死了吗?”她回想到昨天傍晚在山崖上看到的那一幕,方寸大乱,“昨晚那两个人……不会就是……”
“就是七年后的我们。”陆晖补充完她的想法,犹豫了一会才开口,“其实我昨晚也看到了……但是看你受了惊,不想再吓到你,所以才告诉你看错了。”
陆云罗扭头看了眼陆晖,有些无措地捏着他的胳膊:“那现在该怎么办啊?假如真的照你所说,那此刻的我们恐怕早已丧命,我们再回府岂不乱套了?”
陆晖点点头,正想说话,突然迎面过来一队身穿宽袖铠甲的兵马,陆晖感觉怀里的人微微一颤,低下头小声凑在陆云罗耳边告诉她不用紧张。
陆云罗半信半疑地放下警惕,只见那为首的男子走下马,他身长八尺,肩宽臂粗,深目灰瞳,看起来动动手就能捏死两个人。
好在这人并未动手,只是对着陆晖恭恭敬敬地行礼:“将军!”接着欲言又止地偷撇陆云罗,“夫人…没事就好啊!那咱们,这就启程回去吧?”
陆云罗面上目瞪口呆,身子却极其有眼力见地动起来,她抬腿从陆晖怀里跳下来,钻进后面的马车里,动作一气呵成。
陆晖也从容不迫地下马,叮嘱他派人去昨天的悬崖下搜寻是否有尸体,接着也抬脚上了马车。
一众人见到这场面纷纷松了口气,夫人又跑了一次,本以为这次又要闹得血雨腥风了,谁知道第二天就跟将军一起回来了,还共乘一车,很难说不是天神显灵了。
路上,陆晖对着陆云罗介绍:“外面那个领头的,是父亲麾下从七品的荡寇将军拔列骁,后来改了汉人的名字,现在叫梁安,我在江州时,跟他关系还算不错。”
陆云罗点点头:“所以七年后此人成了你的左膀右臂,倒也正常!”
接着她又看了眼陆晖,见他闷头不说话,终于忍不住问:“阿兄,他们刚才叫我夫人……你不觉得不对劲吗?难不成我嫁给你了?”
陆晖面色热了起来,其实刚才听到那句“夫人”,他就已经气血翻涌,打小他就和弥娜行影不离,但她是他最亲的妹妹,他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妹妹会成为自己的妻子,这简直天理难容!
显然陆云罗也这么想,“可我们是兄妹,怎么能成亲?!等回去了,能不能想办法不当夫妻啊?”
“不行,弥娜。”他严肃地警告,“父亲之前的行事作风你也知道,陆家明里暗里是有不少仇家的!而且平城里有许多双眼睛,我目前虽然被贬了,但朝堂上定也有政敌死盯着。倘若我们有一点儿不对劲,叫别人察觉到,对你我都不是好事。”
陆云罗无奈地托着腮:“可是我有中意的男人了!”
陆晖原本纠结痛苦的心情顿时被怒气所取代。
“谁?”他攥住陆云罗的手腕,“你中意谁?什么时候的事?”
陆云罗被陆晖的反应吓了一跳,她有些不悦,一巴掌便拍到陆晖的手上,陆晖也回过神来,讪讪地收回了手。
陆云罗掀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有了一片红色勒痕,她翻着白眼狠狠剜了陆晖一眼,声音也大了起来:“阿罗睺!!你抓得我疼死了!”
陆晖连忙低头帮陆云罗吹了吹,平静的脸上难得漏出一丝懊悔和歉意:“好妹妹,对不住!阿兄给你吹吹!”
他闭着眼睛,刻意压低自己的气息,徐徐送出一缕清风——那风极轻极缓,似羽毛一般扫过陆云罗的小臂,陆云罗低头看见低垂的姿态,怜爱的神情,心头的火气顿时也消下去了。
她这个阿兄,长得就是一副叫人看了便生不起气的脸,他与汉人不同,高鼻深目,轮廓英挺,眼如点漆,肤色也稍白一些,但偏偏还没有普通鲜卑人那么粗犷,实在是挑不出错处的长相。
“好啦好啦!不用吹了,也不是很疼了!”她抬手推了一把陆晖,随口聊起了别的,其实刚刚的话脱口而出时她便后悔了,因为她喜欢的正是两人的长兄陆朔。
六岁上,陆云罗是从未见过父亲的,一直跟着母亲在娘家生活,她只记得自己母亲夏氏是个温文尔雅的汉人,还会作诗,她整日跟自己的表兄一起疯玩,战乱时期家里的孩子本就不多,家中长辈也从不拘束他们,陆云罗要摘星要捞月,母亲都会尽量满足,偶尔也会教给她一些基本的汉文,教她写字。
后来邻国攻打周国,周遭的蠕蠕人也开始趁虚而入,时不时来烧杀抢掠,流寇匪徒迭出不穷。
直到六岁那夜,匪徒破门而入,屠尽夏家。她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母亲跪地哀求匪首放过她。匪首不为所动,刀光一闪,母亲血溅了她满脸,她当场惊厥。
再醒来时,她见到的便是陆霆——她的父亲,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常年在外打仗的鲜卑人。
可惜父亲那夜来得太迟,只救下了陆云罗一人。
之后她随父驻军凉州,方知原来父亲另有家室。此后她便与嫡母那璃、二哥陆晖同住凉州,而父亲则带着十四岁的长兄在外征战。
渐渐地她有了自己的鲜卑名——弥娜。也慢慢忘记了自己从前的名字,甚至对六岁前的记忆都模糊了,那段恐惧的回忆仅仅在噩梦中会重现,梦醒时分又会如潮水般褪去。
往后的十年间,烽烟几乎未曾断绝。但周国却一反颓势,陆霆的军队踏破关山,席卷原野。曾沦于敌手的座座城池,在震天的战鼓与如林的长戟下都被相继收复。
板荡之秋,气运诡谲,有些人文韬武略,只可惜时运不济;陆霆年轻时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偏偏这种寡廉鲜耻之人运气却最好,跟对了人,有了从龙之功,从此名气也越来越大,但此后里面却再也未回来过,只每年托人带来一些银钱。
一直到陆云罗十五岁那年,天子戢武归鼎,开始抚疮痍,绥四方。陆霆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后又被封为安定侯,在平城建府定居。
陆霆扶摇九霄,家里的远亲近邻也个个鸡犬腾霄,陆云罗也是其中一个,她和陆晖跟着母亲,从凉州被接到平城,一跃成为了安定侯府的嫡女,身份变得尊贵起来。
天子入主中原后下令要识汉文,还要将名字改为汉人常用的,于是从此他们一家都跟着父亲改姓为“陆”。
命运就是如此神奇,在这一年夺走了她的平静生活,叫她头一次见识到自己在这诡谲风云中有多渺小无力;但也在这一年见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长兄,同时也在这一年,陆晖下定决心跟随父亲出征。
那是他们头一次分开,从前他像她的影子,她像他的右手,过去十年在凉州的朝夕相伴,使得他们的一呼一吸之间都有彼此的气息,他们一起打过猎,蠕蠕人袭击时也共同杀过人,无数个夜晚,陆云罗躺在那璃旁边,陆晖就拿着刀守在她们身旁,低声安抚她别怕。
因此这骤然的分离,让陆云罗难以接受,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那焦躁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心头跟火烧一样,几乎到了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的地步,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陆晖刚走的前几个夜晚她去缠着那璃要跟她睡,然而入睡之后还是噩梦连连,时间一久,她甚至每次想起陆晖都没由来地怨恨起来。
那璃陪伴她几日后也叮嘱她:“弥娜,你该自己睡了,侯府的嫡女十五岁还要跟母亲睡,这成何体统呢?传出去了你父亲又训斥你的!”
陆云罗又多次央求,那璃都不为所动。
半夜她躺在自己卧房里,听着侍女在床边一起一伏的呼吸声,好奇地掀开罗帐坐了起来。
守夜的兰猗听到床上有动静,立刻睁眼起身:“女郎,怎么醒了?”
陆云罗圆圆的杏眼瞪大,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在想着什么,半响才问:“兰猗,你怎的在地上睡?”
“回女郎,主母叮嘱说您晚上怕黑,叫奴婢夜里守在边上,夜里有事方便照应。”
陆云罗的怒火又莫名其妙地涌到脑门上,她一把拉起兰猗,拽着她坐在榻边,咬着牙抱怨:“阿娘就知道做些无用功!我都说了我不是怕黑,她就是不信!叫你守在床边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你受委屈,我也没睡好!兰猗,你别理她!你到床上来,躺我旁边,睡个痛快!”
兰猗吓得当场要逃,还是被陆云罗抓回来用被子裹好,然而这么一折腾,兰猗也睡不着了,便陪着陆云罗说话,顺便给她出主意:“女郎,既然二郎君上战场了您觉得没人陪伴,不如去找大郎君说说话呢!”
“大哥?那会不会打扰他了?”
“他不也是您的兄长吗?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而且我看大郎君对您可疼得很,每次来都给您带一堆礼物,看完夫人还要绕道来看看您呢!”
陆云罗听完也觉得很有道理,思来想去,她觉得大哥最近受伤,公务应当也不多。于是次日,她便着人收拾好笔墨,借着学汉文的名头来到陆朔的“清禾堂”,而陆朔果然公务清闲,又有心教导,两人相处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于是后来的三年间,清禾堂的书房成了他们常待的地方。陆朔常年习武,但偏偏一身书生气质,不仅教她握笔、认字,连诗词歌赋也是信手拈来。
他教汉文也不像其他先生那么一板一眼,时常引经据典,耐心十足。陆云罗幼时本就有些基础,学起来也是一点就透。
偶尔兴起,陆朔也会与她谈论兵法韬略,说说战场上的见闻,甚至指点她几招强身健体的拳脚。
陆云罗发现,这位战场上杀伐果断,朝堂上不怒自威的大哥,心思竟然如此细腻,他竟记得她喜欢吃的零嘴,爱穿什么衣裳;有时她心情不好,陆朔也能三言两语间化解,叫她笑出声来,即便她看着书犯困,趴在陶案上睡着了,醒来仍不会受罚,还被他夸赞可爱。
陆云罗沉浸其中,只觉得大哥待她极好,好得让她心头熨帖,仿佛填补了陆晖出征后的那份空旷。
记不清是哪一日,陆朔看她的眼神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有一次,她在抄录诗句,他站在身后查看,却突然低头靠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近乎叹息的语气重复着她刚写好的那句诗:“宜尔室家,而乐妻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