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TOPH3518”,颜端发来了他的航班号和预计降落时间。
这座城市有两个机场,一个离颜端家近,一个离虞紫家近,颜端选择的是后者,那么虞紫当然不想错过这个见面机会。她开车去接机。
自从大学毕业已经过去五年,颜端顺利得到了他的博士学位。五年,对于直博生来说并不算长,通常的毕业年数是六年,长到8年的也有。
颜端的顺利中有很大一部分源自他自身的努力,这五年里他没有放任何一个超过3天的假期,没有回一趟国。而虞紫也不舍得花钱去看他。所以他们已经五年没有相见。
从视频和照片里看,他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颜端仗着自己瘦,一贯爱吃甜食,最爱的饮料是多糖的焦糖玛奇朵。他去的国家也有着偏好甜口的饮食文化,五年来,压力和甜食终于战胜了他骨瘦如柴的基因天资。穿着衣服的颜端比以前更饱满,面孔也变得陌生,让虞紫有一种在看盲盒的感觉。不知道他读博期间有没有运动。
虞紫隔着到达大厅的围栏,站在接机的人群中,思考待会儿是正常地把颜端送回他家,还是想办法拐回自己家。
飞机晚点了一会儿,但是虞紫并不觉得枯燥,反而很兴奋。
被等待的飞机和人始终没有到达,行李处的环形履带空转着,接机的人群骚动起来。虞紫往后退几步,靠着墙,远离骚动的中心。
前排的人和保安争执起来,虞紫听一会儿,明白了保安是在赶人,今天飞机不会来了。
虞紫打开手机,她接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颜端登机前发送的,“我登机了,明天见。”
虞紫来时满怀期待,回去时却是不符合期望的形单影只。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是大二的水课,所有人都要上。虞紫在两百多个人挤挤挨挨的教室里反复寻找颜端,但始终没找到。
以为他会来,但他却没有来。打上课铃的那一刻,虞紫的心力似乎从身体里被抽走。在没有颜端的地方,虞紫摊在座椅上,看着与她无关的老师同学,他们索然无味,就像是泥浆中乏味的凸起。
这次也一样吗?在分别五年之后,以为会见到他的时候,却见不到他。
那节课快下课的时候,颜端才跑进教室,原来他睡过了,没赶上上课。
这次他也会出现吧。虞紫始终心怀希望。
过了一天,虞紫在新闻上看到飞机失联的消息,航班号WTOPH3518。那时,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乏味的泥浆。
直到虞紫决定辞职去海洋上寻找飞机残骸,她才获得了一点继续生活的动力。
虽然新闻播报了飞机失事,但始终没有找到残骸,只确定了一定的范围。
虞紫在附近的岛国租了一个小房子和一艘游艇。需要学习的事情有很多,虞紫跟着渔民一起出海,学习在海上掌握方向,寻找鱼群,潜水捕鱼的技巧。
虞紫一边学习,一边在海洋上搜寻,她的船劈开过这里的每一片浪花。
那是半年后的一天,虞紫把飞机可能存在的范围找了两遍,都没有收获。然后她开始找第三遍,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日子一天天地重复。时间自顾自地往前走,只有虞紫留在原地。
虞紫决定,那是她寻找的最后一天。如果还没有线索,那她就会离开,去新鲜的地方,想办法开始新鲜的生活。
新鲜,这个词听起来就让人很有激情,好像能立刻行动。虞紫却觉得它很恐怖,以至于她想着这个词,在海上不停地徘徊,到了该返航的黄昏时分也不愿离去。
她穿着潜水服最后一次投入海中,这次没有返回船上。
冷水没过她的口鼻和眼睛,她看到水在夕阳下金灿灿的,沙砾和小气泡漂过她眼前。
再度睁开眼时,虞紫看到的是淡绿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床单。她身上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手背上插着针,挂着水。
病房是两人间,另一个病人醒着,但没有理会虞紫。
从病房的窗户能看到灰蒙蒙的大海。床头柜上有一只花瓶,里面的水已经干涸,插着的红玫瑰也枯萎了,花朵耷拉着,花瓣都变成了焦黄的颜色。
虞紫用没插针的那只手撑起自己的身体——手臂乏力,但随着她的活动而逐渐充血,积蓄力量,她尝试三次,便成功了。虞紫自己按下呼叫键。
两个护士走进来,询问虞紫意识是否清醒,然后带她去做检查,做完检查又问她有没有亲戚朋友,虞紫表示她能自己缴费。
幸好虞紫有存钱的习惯,付完这一大笔钱,还有不少余裕。
医生说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可以出院了,把床留给其它人,不舒服再来。虞紫问是谁救了自己,医生摇头,表示这不归她管。护士插嘴,说是路过的渔民。
如果不是每天匆匆忙忙赶着出海,就会发现这是一座美丽的小镇。
虞紫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几个小女孩嬉笑着路过她身边,追逐打闹。不远处的沙滩上没什么人,土黄色的沙子坑坑洼洼,布满冒着泡泡的小洞。天空没有遮挡,粉色的晚霞和湛蓝的海水界线分明。
黄昏的小镇兀自美好着。无论虞紫内心的痛苦是如何翻涌,天空都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为她降下一场暴雨。
毕竟天空没有为她悲伤的义务,别人也没有。
所以虞紫只是正常地走在路上,别人看到她,只觉得她也是这个小镇的美好中的一部分。
街边的小贩目的性明确地向虞紫吆喝七彩冰激凌,很有噱头。虞紫买了一个,冰激凌上的三个球堆成一叠,红色,绿色,蓝色。尝一口,只有浓烈的香精味。
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便举着冰激凌继续走。粘稠的液体流到她的手上,在流进袖子之前,虞紫终于找到一个公共卫生间。
她狠下心把冰激凌扔进垃圾桶,然后在臭气熏天,垃圾遍地的卫生间里洗手。
洗完手出来,虞紫继续走。面对着大海的长椅上一般都坐着人,她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坐在地上看夕阳。
仔细一想,虞紫进入副本世界的第一段记忆,就是她在黄昏时沉入海底。之后醒来却是在夜晚的海面。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虞紫不可能在海上漂那么久还没死。从那时起,她就进入了关于系统世界的梦中。只不过第一个副本的起点也是在海上罢了。
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副本、系统和生活域,都是假的吗?都只是虞紫的一场梦吗?
那个颜端,青藤和林裁冬也是虚假的吗?只是虞紫的想象吗?
在现实世界,虞紫也记得青藤、林裁冬那样样貌的人。青藤曾经是虞紫的大学同学,她们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但现实中的青藤没有那么执著地喜欢虞紫,她们之间并不很亲近。后来,林裁冬和青藤越加亲密,她们的关系更好,虞紫和青藤就渐渐地淡了联系。
如果系统世界是真的,那么青藤一开始就应该认识虞紫,而梦中的她们却对彼此完全陌生。所以,那果然是梦吗?
虞紫新交到的朋友也是假的。
没有[压缩口袋],没有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在现实待得越久,虞紫就越觉得那个系统世界是虚假的。关于那个梦境的记忆每天都会从虞紫的脑袋里溜走一点。
所以,连和颜端的再次相遇都是虚假的。
难怪,怎么可能在分开五年之后,颜端的面貌还和虞紫记忆中的存在一模一样呢?
那么,那个回答也是虞紫潜意识里自己决定的,她决定放弃颜端,放弃永远停在梦中。她决定回到现实世界。
颜端和她没有缘分,这是虞紫一早就知道的。在看到颜端课表上那个“国际学术交流”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后来,命运给出了更多的暗示。比如,脱下军训服,虞紫就没认出颜端。比如,虞紫以为能见到颜端的班会,颜端从来不会参加。比如,颜端进的实验室,虞紫被教授以满员为由拒绝多次。
颜端的魔法在虞紫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生效了。他让虞紫从瘫坐在椅子上,变成挺直腰背往前倾;从每天无所事事,了无生趣,变得动脑筋想做出一点成绩;从对未知充满恐惧,到有勇气选择困难的课程,踏入更广阔的世界。
然而,命运送颜端到虞紫的生命里路过,只是为了拉她一把,让她在人生的低谷里动弹一下,不是为了一直拉着她走。不论是用鲜血淋漓的四肢从谷底爬出来,还是未来一步步地继续往前走,都只能靠虞紫自己。
虞紫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是希望颜端回来,一直存在于虞紫的生命中,这样虞紫就能依靠颜端的存在,像过去那样,勉强维持自己的正常。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自己能有勇气,直面这个世界,这个没有颜端的世界。别人身边有家人朋友陪伴,但虞紫只有自己。命运一次次地夺走她爱过的东西,将她推入如此境地,而虞紫现在重新鼓起勇气,去接受她无法抗拒的命运。
虞紫唯一拥有的,也就是勇气罢了。
海巫婆无法完成虞紫的第一个愿望,但虞紫成功完成了第二个愿望。
认识颜端已经有八年。最初,只要想到和他分开,心头就会有无法抗拒的疼痛,逼迫虞紫转换想法,转而思考继续在一起的可能性。而现在,那个人真的不在了。无论虞紫怎么看,天际的流云都不会汇聚成他的脸。
那个人彻底地不在了,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在每一个转角,每一个缝隙里,都再也不会有他了。
好在,认识颜端的八年里,对他的爱不再那么不可违逆。
也许是在颜端要虞紫去交朋友的时候,也许是在久别重逢时颜端丝毫不珍惜的时候。
从短暂的分离,到不确定能遇见,到长久的思念,到永恒的不在。他们越来越远,直到生死相隔,而虞紫只能接受,她最后也的确接受了。
在一遍遍的心痛过后,在一天天地目视空寂的现实之后,虞紫接受了他的不在。
她从虚无中来,经历短暂的彩色幻梦之后,回到虚无中去。
虽然梦中的青藤和林裁冬是虚假的,但至少,通过那段经历,虞紫有了结识新人的勇气。
余生,虚无将继续与她相伴,唯有勇气能为她开辟一条不那么悲惨的道路。
在虞紫小时候设想的主线任务中,她会按部就班地上学,上班,一个人住,在上班之余玩游戏,过着普通又自给自足的日子。
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但小时候的虞紫没有料到,大人心里总是能积压不愉快,连游戏都赶不走。也没有料到,一个人来了又走,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却能在看不见的内心世界影响多年。
四十岁的虞紫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她住在一个热带季风气候区,一片大陆的边缘。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这里会稳定地下雨,是一个温柔的地方。不论是谁,哪天,不开心了,老天都会陪着她哭。
工作日的安排是这样的,10点上班,工作1个小时,刚到兴头上就去吃午饭。午休2小时,11点开始工作,在16点到18点之间结束工作,具体时间视情况而定。下班后做做运动,赏赏景,回家玩游戏看书。由于工作有价值感,同事们人好,闲暇时间多,所以虞紫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今天是休息日,虞紫睡到9点半起床,拉开窗帘赏雨,然后撑着伞出门。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所以步伐格外轻盈。
尽管系统世界的一切,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一场梦,虞紫有时还会幻想,它曾经真实存在过,而颜端,虽然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却还以另一种形态在那个世界打工。他还在过着自己的生活,从副本的小喽啰,一点点升职成副本boss,然后变成多个副本的幕后boss,最后像海巫婆一样,掌控那个世界。
虽然两人不再能感知到彼此,却各自过着快乐的生活。
现在的虞紫想到颜端,已经不再觉得悲伤。那个样貌就像死去的亲人一样,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没有淡去。所以虞紫主观上觉得,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新鲜潮湿的空气里,虞紫走进一家甜品店,快乐地使用一周唯一的一次甜品预算。年纪大了,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压都会找上门来,所以吃甜食要节制。
虞紫想买的抹茶蜜柚千层蛋糕下架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个柠檬奶油挞。虞紫第一次购买这款甜品,没想到味道十分惊喜。
同样在大雨中来到这家店的,还有另一个中年人,他端着蛋糕盘子和一杯不另外加糖的焦糖玛奇朵,坐在虞紫旁边的桌子边。他放盘子的动作很轻,透出一点绅士味,好像担心那点声音会吓到虞紫一样。
那个中年人转头观察虞紫,由于时间太长,所以虞紫也转过头去看他。他有着中年男人不常拥有的白皙皮肤,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过他对虞紫打了个招呼。
“你好。”
虞紫怀疑这个陌生人想和自己交朋友。她考虑了一番自己的生活,觉得十分充实,很难再插进一个别人,所以只是礼貌地回复了一句:“你好”。
然后虞紫改变计划,用手捏起盘子里的挞,逃跑似的,推开甜品店的玻璃门,闯进涟涟雨幕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