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淋雨,当心受寒。”舒岸抬起衣袖为我遮挡风雨,自己却任凭暴雨浇淋。他仰望着重新矗立的青色屏障,喃喃道,“青莲确实了不起……多亏有他。只是……我也许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了。”
回到帐中,我一边擦拭湿透的长发,一边问道,“你能感觉到身体的异样?”
舒岸并未避讳,示意朝明为他更衣。我连忙移开视线,却挡不住尾巴探着脑袋张望——偷看就罢了,还不忘评价一嘴,真是一副漂亮的身躯。
“嗯。每到夜深人静时,总有个声音催促我返回月下州。我便明白——那怪物仍在我体内。”
朝明闻言面色骤变。他曾亲眼见证穆青将怪物逼出舒岸身体,万万没想到竟还有残余。
“不过多亏你的尾巴,我感觉好多了。至少昨夜未曾听见那恼人的低语。”舒岸回头冲我微笑,“多谢你,照夜。”
此时有将士来报,迩松从前线传来急讯。舒岸展信阅罢,沉声下令,“朝明,命黑羽军甲申、乙酉两营一个时辰后随我奔赴归德。”
“卑职领命!”
我接过舒岸手中的信笺,尾巴也顺便趴在我手背上看着,并一字一句读了出来。
〖伏禀将军麾下:
归德以北现无相巢穴,妖氛炽盛,欲犯其城。卑职等屡以符山鹊传书叩请城主阿迪纳,然其闭阙拒援,坚壁不应。今暂屯兵桐树镇,伏乞将军示下,定夺进退。
甲子执戟使迩松谨禀〗
“既有援军,为何要拒?”
舒岸一边系紧软甲,一边解释,“信不过月下州罢了。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绝不能让无相孽破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与你同去!”我急切道,“绝不会添乱,将军请带我同行!”
“……可想清楚了,照夜!”
我咬咬牙,点头道,“等我片刻,我去向小青辞行。”
正要转身,舒岸忽然握住我的手臂。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好,我等你。”
顶着暴雨在半山腰寻到穆青时,他正端坐莲台凝神运功,青色的仙力从座下源源不断汇入屏障。
铁棘仙人将我拦在数丈之外,厉声道,“此刻绝不能打扰青莲,否则屏障必溃!”
我注视着这位目光锐利的少女,问道,“仙帝既已召回,为何你却留下?”
铁棘微微一怔,挥手展开屏障将我也笼罩其中,隔绝了瓢泼的雨声,“随心而已。大不了革去上仙之位又如何?我修仙本为快意恩仇,管他什么仙帝诏令。纵被削去仙籍,也可远走映山都嘛。我听迩松说,魔皇陛下求贤若渴,我还愁没去处?哈哈,何处寻不得伯乐,何必非要讨那老东西欢心。”
“……老东西?你这么称呼仙帝,不怕百目法眼告发你?”
铁棘大笑着,叉着腰撇撇嘴道,“告发又如何,他依旧是个——老东西。”
我擦擦额头的雨水,望了一眼穆青,低声道,“看来我们有共识,那我信你。请你转告小青,我要随舒岸将军去归德,不必担心我,焉耆便留下听他安排。”
“嗯,我会帮你传信。”铁棘坏笑着打量我一番,又说,“青莲的爱好还挺特别,貌美无双的凤琤公主他看都不看一眼,却喜欢你。好在他不像赤羽那么没脑子,不然我才不愿与他共事,教他织障之法。”
我本想赶紧走,却被铁棘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赶忙问道,“你认识赤羽?”
“那是当然,他好歹是金珠阵列的头名,总爱摆架子。”铁棘撇了撇嘴,“他那悍妻素雪更是像吃了火药,成天疑神疑鬼,生怕有人抢她夫君,简直走火入魔。哼,区区一个赤目小子,我可瞧不上。罢了,与你说这些作甚,还不快出发?”
我只得匆匆下山。途中尾巴不住感叹,没想到仙人间的爱恨情仇也这么精彩,真是开了眼界。
很快,两支共计百人的队伍穿过玉山关,沿着泥泞的道路向归德城疾行。间隙间,朝明为我介绍了甲申、乙酉两军的统领——王拓与枝荣。
二人皆很年轻,且枝荣是随迩松前来的魔族将领。我悄悄打量这位年轻的魔将,他竟微笑着向我颔首致意。
风雨愈发猛烈,尾巴张开屏障为我遮风挡雨——主要头发湿了会令他抓不紧,且他讨厌自己的小窝湿漉漉。
我悄声问尾巴可见过枝荣,他惬意地躺在我胸前,慢悠悠道,“他是迩松的部下,自然见过你仙力爆发的模样。”
“一想起他们竟然想把我炼化成仙丹,我就气得牙痒痒。”
“哈哈哈,活人炼丹本就极难,仙丹易碎,需得一点点剥离皮肉筋骨,小心暴露仙丹后缓缓摘取。稍有不慎就会崩解,甚至炸炉。他们不过是吓唬你罢了。”说着,尾巴蹭了蹭我的香瓜,“放心,你的仙丹谁也拿不走。”
“说得人毛骨悚然!谁会拿活人炼丹?简直疯了!”
“啧啧,你还是太天真。笨蛋照夜!”
“讨厌!笨蛋尾巴!”
“笨蛋青莲!”
“喂!不准说小青坏话。”
“笨蛋舒岸!”
我低头把尾巴揪到面前,根本无法从光团上看到他的表情,“干嘛突然开始说别人坏话。”
“笨蛋钩星!”
“……”
“笨蛋煌木!”
“没完没了?你吃错药了?”
“数完了,正好五个笨蛋聚在一起,真是难得。”
“别闹了。”我忧心忡忡地望着舒岸严峻的侧脸,“大战在即,还不知要如何应对。这怪物究竟从何而来,实在令人心烦。”
“你可曾想过——这种怪物从未被真正消灭过?它们只是不断被镇压、沉眠、苏醒、活跃,周而复始。”
我脊背发凉,紧盯着尾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啊?我猜的。”
“若真如你所料,为何典籍中全无记载?”
“有人刻意抹去了它们存在的痕迹。”尾巴顿了顿,“史书亦是人所撰写,篡改起来再容易不过。”
我恍然大悟。瘴母神与无相孽皆有信徒,或许在某些人眼中,它们并非怪物,而是——凌驾万物之上的存在,神?
可这三界之中,从未有过典籍记载的、集天地灵气诞生的真神。
思及此处,我只觉毛骨悚然。
膣藟——究竟是什么?
一路行来倒不算太难走。
为赶时间,将士们皆骑着名为"蹑云驳"的妖兽。这坐骑通体雪青,鬃毛如流火跃动,四蹄覆着细密鳞甲,肩高足有七尺。虽肋下仅生着三尺玉骨蝉翼,却能借风力疾驰,甚至可滑翔百丈之遥。更难得蹑云驳性情温顺易于饲养,是凡界军中常用的良驹。
我身下这匹蹑云驳格外雄健,原是舒岸的坐骑,名唤"小兔"。
朝明说这是舒岸自幼养大的,虽极通人性,但脾气倔强从不让他人骑乘,却独独准我,想来我是什么亲近妖兽的体质吧。
当夜扎营休整时,我依旧毫无食欲,只在河边简单梳洗梳洗。出门在外,想保持洁净已是奢望,只能勉强擦拭一番。
回到篝火旁,舒岸将干粮递来劝我吃些。我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摇摇头,"一点也不饿,你吃,别浪费粮食。"
"又把你从青莲身边带走了,望他别要怪我。"
"这是哪里的话。小青知道顾全大局的。"
舒岸笑了笑,说道,“等解决了无相孽,我再请你们喝酒。”
我凑过去,小声问道,“舒岸,我想问你一件事。”
“直说便是,对你,我也再无隐瞒,必知无不言。”
“无相孽这个称呼……是从哪儿来的?”
舒岸闻言愣了半晌,似乎也有些困惑,仔细回想后才道,“玉山爆发灾祸之初,哥哥便接到急奏,玉山附近有一小镇信仰无相之神,致使百人一夜之间死去,官府去查,杳无音讯,这才急报月下州。”
“……还有吗?”
"倒是想起一事。"舒岸继续道,"有个幸存村民曾说,‘无相’之名是从一个游方道士处听来的。当时村民捡到玉胚以为是宝物,那道士却指点说那是无相无形之神,可幻化万物,并教他们将玉胚埋于地下温暖潮湿处供奉。"
我脸色骤变,心跳如擂,"那道长……可是唤作秽道人?"
"正是此名。各城已在通缉此人,但他如同蒸发般消失无踪,或许已逃往仙魔两界了。"
看来源头便是这神出鬼没的秽道人了。先前在刃柱城,也是他唆使施爷将瘴母神的胚胎埋入地下。从时间推算,秽道人离开刃柱城后,应当就来到了玉山。
“那其他各城可有盘查?那不是什么玉胚,而是怪物的卵壳。”
“嗯,这倒不必过虑。月下州及其他九城皆已接到急令严查,眼下尚算安稳。只是玉山灾祸尚未平息……"舒岸攥紧拳头,眼中寒光凛冽,"必须守住玉山。若让灾祸蔓延至其他城池,人界——必亡。”
“眼下先帮助归德渡过难关。”我顿了顿说道,“小青会帮北祐将军肃清逃窜出去的怪物,你放心。”
“嗯。谢谢你,照夜。”
连续两日疾驰后,我们抵达了桐树镇。望着断壁残垣间杳无人烟的凄惨景象,舒岸面露痛色。
与迩松会合时,我竟遇见个熟悉面孔——
那人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喜形于色。
"诶!大姐头!"
"阿烈?"
先前我将阿烈引荐至舒岸麾下,他便在军中担任斥候,归迩松调遣。
趁着舒岸与将领们商议军情时,我与阿烈简短叙叙旧。多日不见,他身形明显健硕了许多,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眉宇间神采飞扬。虽整日与危险相伴,但到底见到了阳光,内心甘之如饴。
“你怎么来了?诶,虽然一点没瘦,但还是好看。”
我掩嘴笑道,“明年应该就瘦下来了。”
"大姐头!"阿烈神秘兮兮地凑近低声道,"这地方邪门得很。那些山民像中了邪般供奉怪物卵壳,听幸存百姓说,归德城里还有人高价倒卖。"
"你亲眼见过没有?与当初在施爷那儿收缴的可相同?"
阿烈摩挲着下巴仔细回想,摇头道,"虽只是听说,但……略有不同。里头不是虫卵,而是布满红色的绒毛,不停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我搓着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面色发白,"归德城外现今是何光景?"
提及此处,阿烈眼中掠过深切的恐惧。不待他细说,舒岸已唤我上马。
沿着险峻的山道疾驰两个时辰后,我终于明白了阿烈的恐惧从何而来——
在半山腰的开阔处,我们窥见了那怪物的真容。
一股难以名状的压迫感攫住了所有初见此景的人。
归德城外的地平线上,那东西正如瘟疫般盘踞着,扭曲了天光云影。
那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树木,而是一株无法估量的巨型"菌株"。深红色搏动的菌丝如同病态的血管网络,深深扎进大地,仿佛正从土壤深处吮吸着三界的生命力。
而从这狰狞地基上崛起的,是一棵扭曲到无法形容的"巨树"。
尾巴紧紧贴在我头顶,声音沙哑,"照夜,仔细看那树干——是人的血肉。"
尾巴说得没错。那分明是无数苍白扭曲的人体相互绞合堆叠而成的惊悚柱体。
肢体以违背常理的角度缠绕嵌合,凝固在最后挣扎的瞬间。有些面容尚可辨认,空洞的眼窝仰望苍穹,张大的嘴凝固着无声的哀嚎;更多躯体已沦为建筑原料,只在黏滑暗红的菌膜下隐约显露出手臂、腿骨与脊椎的轮廓。
整棵"树"随着缓慢而骇人的搏动微微起伏,即便是瞎子也足以感知——这是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