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庄二已经将车停在了门口候着,见两人出来,立马开了车门。
裴瑾先上,穆之恒仰头看着踩凳上车的裴瑾问:“明儿还来吗?”
裴瑾回头正要答,目光掠过一处忽然定住了,医馆二楼原本死闭的窗户半开着,窗口站着一人,正面向着他们,见她目光投来便弯了弯嘴角,勾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
裴瑾朝他微微颔首,没再停留钻进了车厢:“明日不了。”
穆之恒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顿了顿,朝那方一拱手,随后跟着一同进了车。
马车驶动,车轮在空旷的大街上滚过的声音格外清晰,直至消失在暮色里,僵立在窗口许久的人影终于动了,手扶着窗沿一点点合上,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今日说了什么?”车边上放着个食盒,穆之恒提过来放到小桌上,解着盒子状似不经意问道。
裴瑾略一思忖道:“说了些钱庄的事。”她看着穆之恒手上动作,从他递过来的碟子里拿起一个栗子,咬了一口,皱了皱眉放在一边,接着便将今日的事一一说与他听。
穆之恒安静听着,偶尔点头。
忽然他问:“这个还吃么?”
裴瑾看向他手指的方向,愣了愣,摇了摇头,随即一只手从她眼下一闪,不等她没反应过来,放在那处的栗子已被对方拿走,一口塞进了嘴里。
“确实甜了,”穆之恒习惯大嚼,几下就咽下了,拿起一旁的莲蓬,挑一颗去了皮递给裴瑾,“吃这个,这会正新鲜。”
裴瑾愣愣地盯着他的双唇移不开眼,脑中反复是那被咬了一半的金黄栗子消失在唇边的画面。
半晌她垂下眼,发觉放在面前的莲子,犹豫几瞬,她还是拿起来放进了嘴里,莲子的确新鲜,一口能尝出汁水,微微的甘甜带着清香。
“所以,你希望我去豫城?”穆之恒瞧出她的满意之色,给自己也剥了一颗,刚咬一口呲了下牙,立马塞了颗栗子在嘴里,囫囵几下全咽了下去,“苦。”
裴瑾没忍住,笑了一声,穆之恒立马斜眼过来:“你笑什么?”
“都言事不过三,侯爷这可不止了,”裴瑾将桌面的碟子调换了位置,把被嫌苦的莲蓬放到自己近边,“既不爱吃,怎么还总要试?”
“当然是看你好吃呗。”穆之恒答得理所当然。
裴瑾合上了嘴,一点笑意才上心头,却下眉头了。
穆之恒将莲蓬拿过来,将莲子一个个剥下,去了皮都放到裴瑾面前:“我是好说,五日,我便将人给你带来,只是他们会肯放我出京?”
“这个不用担心,侯爷预备着出京后的事便好。”裴瑾说。
穆之恒看她一眼,笑了笑:“行,那我便不管了。”
车厢内沉默一时,穆之恒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问:“我那计划当备用?”
”不需用了,”裴瑾摇头道:“侯爷便当我先前失言。”
顿了顿,穆之恒面目惆怅地捏了颗莲蓬放到嘴里,又是好一番龇牙咧嘴地叹道:“得,现下备用都挨不上份儿了。”
莲蓬不仅苦,还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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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后,裴瑾在众官员的注视下再次进了承乾殿,直至午时才不慌不忙从玄武门出来。
门外只停了自己一辆马车,她上前,一旁候着的庄二支支吾吾地对着她似乎想说什么,车厢的门忽然开了个缝:“不上来,在外头站着做什么?”
庄二这下不用支支吾吾了,裴瑾向周围扫了几眼,确认没什么人,她才看向那人。
门缝间,头戴纱帽,着一身圆领绯袍的穆之恒正倾着身看她,裴瑾有一瞬间的晃神。
为了避嫌,早朝上她总是刻意避开有穆之恒的地方,算来,她直视这般的穆之恒不超过三次,却次次都教她难以移开视线。
红衣似火,是肆意,浓烈,与极致的尊贵。
穆之恒很适合,可惜他并不自知,平日总是一袭墨黑。
“知道我好看,先进来,让你看个够。”穆之恒把这门,勾唇道。
裴瑾这下轻易便移开了视线,进了车刚要坐下,穆之恒发现她手里拿着一道黄卷,他伸手碰了碰:“给我的?”
裴瑾回身坐正,闻言嗯了一声,顺手将黄卷递给了他,穆之恒接过,刚打开手上便是一顿:“皇帝的手谕?”
“侯爷这个说法不对,”裴瑾抬手在黄卷上点了点,仰了仰上身,“此谓中旨。”
中旨?穆之恒一哂,先前他还以为是什么办法,结果还是这么个野路子。
按规章,凡官员调令需走圣旨,圣旨是必经内阁过审才可颁布的,这皇帝自己写自己盖印的条子,在他看来就是手谕,什么中旨不中旨的,不过是那些官员想出来教皇帝面上看得去的说法。
“侯爷此去是以视察的名义,中旨够了。”裴瑾知他在想什么,补充说。
“行,听你的。”穆之恒收起卷轴扔到了一边,“不过你是怎么说动皇帝,准许我出去的?”
裴瑾扫了眼被他扔到角落的卷轴:“侯爷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敌人的敌人,便是......”她转回头,冷不防就被一片红衣扑了面,“朋友…….”
抬眼,是一片的雪白领口,领口深处延伸出的紧致线条向上,便是穆之恒近到眼前的一张脸。
下一瞬眼前一闪,她发现自己转了个面,肩上随即一沉,一个声音紧贴着后脑勺响起:“这倒说得过去,皇帝想用我膈应詹党不是一天两天了,哎,我这摊烂泥总扶不上墙也不好……”
“侯爷……”肩上被捏了一下,不重,但裴瑾一激灵下缩了缩脖子,刚要转回身,又被按住了。
“阿瑾这里里外外地打点,我干看着,过意不去啊,”穆之恒声音放轻,哄小孩似的,“该松缓得松缓,给你捏捏肩,咱不动啊……”
裴瑾:“……侯爷不是一摊烂泥。”
虽得了旨,办差的牌子还是要领的,未时刚过,穆之恒便在西斜的日光里往禁卫所去了。
禁卫所设在内皇城,穆之恒仅在领差的头一天去过,不远,但他不想从皇城正门进就得绕。
骑马从王府过三条街再穿过城中河,到皇城西侧门他便下马,将马鞭丢给守门的卫兵,步行到禁卫所,到了门口正准备进门,听见里头传出不寻常的吵闹声,他立马收回脚,招了招不远处站岗的小兵问:“里头怎么了?”
这小兵认得穆之恒,穆之恒打上一回来便是他站岗,见招便小跑过去,行了个招呼,眉毛一飞答说:“里头是温统领在和各领头盘账呢,前几日那户部新官上任,这不,头一把火就放到咱禁军来了,说是咱禁军有吃空饷的,嗨!这不是大家伙都心知……总之统领大发雷霆,正一个个查呢!”
小兵人机灵,一口一个咱的套近乎,就是缺了点心眼,刚巧问到他知晓的便似要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显出他的大用,神气得不得了。
穆之恒原本想笑,听到后来蹙起了眉:“禁军里头也有吃空饷的?”
“哪没有……”电光火石间,小兵好似长出了心眼,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讪讪地闭上了嘴。
穆之恒轻扫了他一眼:“继续说。”
“不是…..侯爷您别听卑职瞎说……”
“嗯,你瞎说,我瞎听,”穆之恒说,“继续。”
穆之恒大有一副不说不让走的架势,小兵脸都哭丧起来了,支支吾吾好半晌才说完,穆之恒把他七零八碎的话拼凑起来,大概明白了发生何事。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吃空饷在军队里头本就是常有的事,那些战死、逃亡诸类有籍无人的乱象比比皆是,仍将这类军籍报上去,能领来增倍的军饷,穆之恒在旸关时也做过,不管有意无意,各地的统兵之将怕是没一个手上干净的。
但禁军管皇城,战死、逃亡之人并不多,那禁军里头吃空饷的便更多是另一种:非兵员之人,或寻关系或出钱银贿买,挂上一个军籍冒领军粮,这纯粹是以权谋私了。
听那小兵的意思,这事在禁军里头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以往猖獗更甚,李崧在位时压着这事没让其跑到明面上,如今指挥使换成温泠,那些人看人下菜,欺他年青,领着风头又跳起来了。
想到此,穆之恒啧了一声,狗眼看人低啊,温泠,可是能帮他理顺十万西北蛮兵的人。
“侯爷!卑职确确实实是瞎说,您可千万千万要瞎听啊!”小兵最后亡羊补牢道,满面情深意切。
穆之恒听着握拳抵住嘴,看起来十分可靠地点了点头,转手拍了拍他的肩:“去里头通报你们统领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小兵顿时安静了,屋里头噼里啪啦轰隆响的雷霆在这时变得无比清晰,他一瞬间又蔫巴下来,望着穆之恒一脸菜色。
穆之恒掩唇咳了一声,负手道:“不打紧,出不来你嚎一声,本侯进去捞你。”
小兵脸更苦了,心想有这等的功夫他自己都能进去了,不过这点眼力劲他尚有,到底没说出来,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地往里头去了,那模样只恨不得脚都不着地。
小兵前脚走,穆之恒后脚跟着跨进了大门,大门进来是大片空地,是供卫兵日行操练的,三面各有一排小屋,便是禁军的办事房,这会空地没人,侧边的办事房也不见人进出,只正前的办事房里传出声响,也是刚小兵跑进去的地方,想必人都被拉着在里头批斗。
穆之恒在这没有专用的座,头天来似乎听说有给驻外将领的临时座儿,不过那时他压根没带耳朵听,这时便只能在空地站着,索性背着手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活似来查哨的老大爷。
没多久里头静了,到底没听见小兵的嚎声,便听身后传来响动,他转过身,见温泠大步向他这方走来,后头小碎步跟着的正是进去传信的小兵,脸上的如释重负是丁点儿遮掩不住。
穆之恒笑了笑,隔着十步远,就听温泠道:“好歹也是禁军一员大将,来了都不肯进屋,偏得我出来迎?”
“哪能啊,我这叫趋利避害,”穆之恒掏了掏耳朵,“得多贱,一来就上赶着去讨骂?”
许是刚动了气,温泠眉眼间还带着厉色,听闻这话,厉色顿时散去了些,转而一抹无奈爬上眉眼:“谁敢骂你……”
忽地,他目光扫到穆之恒手里提着的袋子,一抬眼,便对上穆之恒定定看他的目光。
这模样温泠熟悉,每当穆之恒有话要与他私下说时便是这个神色,收了话头,他脚跟一转,向西侧最里头一间屋子走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跟我来。”
穆之恒勾了勾笑,忽视小兵两眼里的蠢蠢欲动,抬脚跟了上去。
进去的屋子里除了刚进的他俩人,没其他人,角落摆了张床榻,这么看似是给什么人休憩的地方。温泠进了屋便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到底,又满上一杯,穆之恒瞧着他快耸成山岭的眉头,嘴上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三大杯凉水下肚,温泠眉头松动了一些,说:“这里其他人不会轻易进来,什么事说罢。”
穆之恒边扫视着屋子,边拿出黄卷递过去:“劳烦统领批个牌子,我好即刻去任。”
温泠接过手打开,看了眼,合上放在手边,眉头真耸成了山岭:“这个你先放我这,牌子明日我派人送你府上。”
“要等明日,我还赶这来做什么。”穆之恒没动,“就这会,你给个准话。”
温泠面无表情与他对视半晌,移开眼,破罐子破摔般靠上椅背,面上显出不亚于刚睡下被吊醒的烦躁:“没有。”
穆之恒笑了笑,并不意外,若有人让他做这事,指不定他也得露出这神色。
这根本没法选,若不给,便是得罪下中旨的皇帝,若给,便是得罪自己的顶头人,更不消说如今已是自己的老丈人。
不过穆之恒没打算让温泠自己纠结,他朝温泠伸出了两根指头:“结果,原则,二选一。”
温泠半瘫似的靠着椅背,觑他一眼,叹了口气:“选结果?选原则?”
“选结果,我拿到牌子,出这道门。”穆之恒说,“选原则,咱俩许久没交过手了,我陪你练练,再拿到牌子,出这道门。”
温泠:“……”
是谁先前说在朔京得夹着尾巴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