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泠口中的装孙子,十有八九是在他岳丈面前,想他好歹与堪称大漠霸主的岱森打过交道,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面对岳丈老人家,他总有种一见打怵的感觉,就好比现在,他站在盯视下,便好似被攥在了一只阴湿的手里,各处是浸骨的寒——真邪了门。
穆之恒走后,他并没有立马来禀报,一是考虑到被穆之恒打伤的逼真程度,二是,因打输丢了东西就急忙上告的行径,多少显出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属性,他虽见人打怵,却更清楚他岳丈眼里容不下此种沙砾,但打输是事实,丢东西也已是事实,是以他便露了点底给所里的探子,放人先来禀报。
但眼下看,这小聪明属实动得叫个自作聪明了。
“温统领,”坐在一旁的卫肇宪说,“按章程,配发牌子须收到兵部加印的文书,温统领即便当任不久,此事不会不知罢?”
说着,他又看向对面的覃茂山:“覃大人,兵部可有批下此事的文书?”
覃茂山觑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温泠心下一沉,谨声道:“回卫大人,下官并非不知,只是穆侯来得突然,又带了皇上的旨意,下官……”
“哦?我只当温统领要越过兵部去,听从皇上直接调令。”卫肇宪悠然道。
温泠立时踉跄着跪地:“下官不敢。”
“我看非也,”卫肇宪扫了他一眼,轻飘飘的,“人一个时辰前便走了,一个时辰,现下去追怕是也追不回了罢?”
温泠咬了咬牙关,他在看到那份黄卷时,便知晓迟早会面临这种场面。
此事他置身其中想里外都做人,不是件易事,但无论如何他已算是入了詹国公府的门,今日还这么一番折腾,明面上他想还是能过去的,却未料到卫肇宪会当着詹兆渊的面如此直截了当,丝毫不顾情面。
未必不是得了詹兆渊的授意。
温泠微微抬眼,余光见上座的詹兆渊不知何时阖上了眼,极慢地转着手里一串红珠,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此是下官疏忽,”温泠躬身道,“当时下官见阻拦不住,只想着立马安排下人,一路留意动向,刚收到消息,穆侯现下已入顺州地界,正往西面辰州的方向去,下官不敢耽搁,前来禀报。”
这亡羊补牢的一番话说完,温泠便安静伏着,但全身紧绷着,每一处都在聆听上方的动静。
一旁覃茂山忽道:“姓裴的,让穆侯爷去辰......”
话说半句没了声,温泠再次抬起眼,果见詹兆渊动了,他那只挂有珠串的手半抬着,珠串垂落下来,他才注意到那珠子内里是通透的,有莹光流动,晶红的血色一般。
“此事我已知晓,”詹兆渊没有起伏的声音接着响起,“你先回罢。”
温泠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告辞后悄声退出了门。
詹国公府是朔京里规模仅次于皇城的存在,按说仅次于皇城的应是亲王府,但魏章帝膝下并无子嗣,无王可封,皇亲兄弟也都在外就藩,唯一那镇北王府,不说只是个异姓王的府邸,当初坐落在朱雀大街便是硬挤出来的规模,自是更比不上。
温泠如今在府里还需小侍引着走,从鸿濛堂出来一路走,谈不上百儿八十,亦有大几十的人对着他行礼唤“姑爷”,他心不在焉的,俱全一声点个头应付一下。
他正思忖着方才在堂中的一言一行。
世人多戴着面具活着,但在他的眼里,多数面具形同虚设,他总能看穿对方在想什么。
因着这个,穆之恒曾笑说他是只蛔虫,属看一眼便顺着钻肚的那种,这点他无可否认,比如今日穆之恒从禁卫所离开后,他便知晓他二人即便当面如常,也不会同在旸关时一般赤诚相对了,十年同舟共命,也终是风流云散罢了,穆之恒大约也会如此想。
但詹兆渊这人,他看不透。那张异常矍铄的面孔总带着些诡异的淡漠,仿佛人世间在他眼中只是“芸芸众生”四字,明明他自己也不过是众生一粟。
温泠很少为自己做下的决定后悔,哪怕他第一次真正站在杀戮的硝烟里,他也拎死了掉到地上的同伴的头颅,带着杀出重围,用愤恨填满自己,以获得再次站在战场上的勇气。
不是不怕,他只是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名、要利,他有要证明自己的人,也有要保护的人,所以在最初詹兆渊的人来接触他时,他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了,詹兆渊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顺着走到这时,一路小心翼翼,而前路却越走越黑,如临深渊,他不能自已地生出了悔意。
只是如今,他还能退吗?
想着,他脚下停住。
前方小侍虽一直低头默默领路,实则始终留着一瓣玲珑心在后头,在温泠停下的同时他便也停下,返身候着,只等听吩咐。
“盈阮……你们小姐的院落在何处?”温泠想起什么,问道,“有件匣子她一直念叨没带上,说是李妈妈知晓的,今日正好取了,可方便带个路?”
小侍面上果真显出些犹豫,但只是片刻便应了声,领着温泠向回路的方向走了。
这小侍可谓把少说多做发挥到了极致,温泠感叹着,跟着走过一重又一重门,已是他完全不识得的地方了,约莫临近后院,忽见一群人堆着走在一起,行路间,他看清人堆中间还有一抬担架,由那些人抬着,正向他们这方走来。
担架上铺着一片竹席,席下隆起,长宽看来,能识出是个人形。
越是这时,越忌妄言,温泠收回探究的目光,只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
没多久,那群人无声地靠近他,又无声地经过他。温泠始终目不斜视地默声走着,只在某一瞬偏了下视线,从颠簸中垂落在担架边上的半只手上一划而过。
——那只手,仿佛只剩了骨头与皮,紧贴在一块,几乎能看清骨节的形状,跟骷髅架子似的。
他默不作声地将方才挨近担架的那只手负到身后,前头领路的小侍似是见惯了这场面,并无异样,他捏了捏手心,脚下如常地继续跟着。
……
鸿濛堂内,在温泠走后,上首的詹兆渊没发话,谁也不敢先开口。
片刻,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再度响起,便听詹兆渊道:“先人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烹之一字,讲火候、技巧,要烹出鲜之一字,则讲火候、技巧需恰到好处,谓度。”
话来得没头没尾,但另两人早已习惯,卫肇宪立时应和道:“詹老所言甚是,我亦听过一言,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谓文火煨肥羊,若想将养肥的羊炖出极尽的鲜美,需以文火悠悠地烘,此方为炖羊的上乘之法。”
卫肇宪嘴角的泡还未消去,说话尚不能大活动,舌头卷不起来,便跟大舌头似的,听得被抢去了话的覃茂山直哼哼两声。
詹兆渊点了点头,忽道:“故说言以事证,今日,老夫倒上了一课。”
两人立时噤了声。
“文火自然好,于度上却过宽,羊毫无痛楚,会忘了自己的处境,教烹者为难。如此,度便不能一成不变,宽猛并济,方为上乘之法。”詹兆渊缓缓道。
覃茂山顿了顿:“詹老您的意思?”
詹兆渊从他面上划过一眼,未开口,卫肇宪先道:“此时自然非猛不可,裴瑾胆敢越过内阁拿旨,便是我们先前太过姑息,叫他越发放纵了,詹老放心,此次定给他一个教训!”
不料詹兆渊却摇头:“宗麟呐,越过内阁拿旨的,不是裴瑾。”
卫肇宪怔了怔,随后猛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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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淮自从发现了裴瑾右耳的一个乐子,便上赶着讨骂识似的,皮不嫌厚地就往那处蹦哒。
就说晚间一齐用膳,隔座的慕昕让他递个碗筷,他并不顺手递过去,偏要探过半个身,手臂圈个半圆从中间的裴瑾身后绕至她的右耳边,再放到慕昕面前,然后在不出所料地看到裴瑾头一激灵时,笑跌在凳子上。
慕昕原本不明所以,但见他笑得欢,没多久也跟笑。
萧淮抹着眼角,松了松笑咧的嘴问她:“你那处到底受啥刺激了,这都一整日了,怎的半点不见好?”
裴瑾不作声,摸了摸麻了的耳朵,蹙起了眉。
萧淮打量着她,渐渐没了笑,跟着蹙起了眉:“哪个不长眼的对你动手动脚了?说!哥……小爷我替你扳回来!”
裴瑾手倏地停住,瞥了他一眼,萧淮这下更笃定了,拍着桌直呼“岂有此理”!
他端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裴瑾起初还能视若无睹地惯行缄默,最后实在烦了,转头问慕昕:“王伯不在?”
慕昕捧着饭碗细嚼慢咽地吃,边点头回道:“说是遇到故人了,好些时候未见,还需叙些话呢。”
“王伯还有故人?”萧淮果真被转移了心思,面上带着不可思议,“他可是货真价实一条老光棍啊,你可瞧见了?是怎样的故人?”
“我没见着。”慕昕摇头说。
萧淮啧了一声:“那说不准是个藉口,我听申先生说过,他是在顺州野郊遇上的王伯,是永州下来流民,一路上逃亡就剩了他自己,一个人蹲在路边,孤魂野鬼似的,这样的还有故人?”
“不是故人?”慕昕停了停筷子,朝萧淮递去疑惑的目光,“王伯为何要找藉口?”
萧淮唔了一声,稍顿,故作高深道:“说不准,是千年铁树开花了。”
慕昕一听便拧起了秀挺的眉头,太高深了,他没听明白,正要继续问时,萧淮却对着门吹了声哨:“铁树带着花回来了。”
慕昕跟着看过去,见话茬中的王伯出现在了院中,还不光他一人,身后还跟着一妇人,那妇人一袭灰衣,头上包着布巾,臂弯上挎着竹篮,作似卖菜的农妇妆扮。
待看清那人的面孔,萧淮松垮的身子瞬间直起,接着又垮下去,招了招显然没认出人的慕昕:“帮小爷瞧瞧眼,是不是进东西,不然怎的又会瞧见那个疯婆娘。”
“那可不是进东西了,”孟棠枝飘然超过王伯,坐到萧淮对面,指着他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说:“你不知晓你左眼小右眼大?别侧头,睁大你的大小眼,好好看看坐你对面的姑奶奶是谁。”
“……”萧淮用手强行将头扳回了看慕昕的方向,说:“再帮着瞧瞧耳,不然怎的听一只白眼狼在说话。”
孟棠枝冷笑一声。
萧淮在某日再次进后院,发现早已人去楼去,而他这个救命大恩人连个招呼也未收到,再见面免不了一番嘲讽,被忘恩负义惯了,他也只冷哼一声,对着慕昕哼哼唧唧唱起了调:“喂狗三天,狗记三年,喂人三年,三日忘呐……诶嘿哟……”
孟棠枝嘶了一声,要说什么,被一旁的咳声打断,只见裴瑾站起身,留下一句“跟我来”,便径自往外走了。
孟棠枝看了看远去的人,回头再看了看侧着头的萧淮,挑了下眉,将手中竹篮子放到桌上:“姑奶奶可不是见人就咬的龟孙子,喏,见面礼。”不等萧淮反应,飘然而去。
萧淮后知后觉,追到门口,朝着远去的背影大吼:“送篮子毛白菜算什么见面礼!”
背影只朝他摆了摆手。
“萧大哥……”慕昕忽地拍了拍脸红脖子粗的萧淮,“这好像不止毛白菜。”
“什……”萧淮面色不善地回头,慕昕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掀了篮子上的布盖,露出了篮子里边上围一圈毛青菜,中间一个红木檀盒的样子。
萧淮还没来得及说“小心有诈”,慕昕已经伸手打开了檀木盒,看清里头的东西,他的娃娃脸霍然亮了一个度。
王伯路过也探头过去,“哟”了一声,拿了副筷便从里面夹出了一个绿幽幽的花状物,晃晃荡荡的,下一瞬他张大口吞进了嘴里,萧淮甚至来不及阻止,便听他笑容可掬地赞道:“藕粉糕,不错。”
萧淮瞪大了眼盯着王伯瞧了半晌,半晌后见人完好无损,他才探头过去,见盒子里一盘晶莹的藕粉糕,还有茶果子,一样一个型,煞是可亲可爱,他几不可察地咽了咽喉:“疯婆娘还算有点良心,知道买东西来孝敬……”
“这是樱桃酿的米酒呢!”慕昕捧着从盒子里拿出来的陶瓷罐,打开闻了闻,面上一喜,作势要尝一口。
“酒是你能喝的么?”萧淮一把夺走了罐子,又把檀木盖合上,将盒子一同提走,“这是姑奶奶给我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