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临近傍晚,禁卫所平静得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骤然间,西侧角落的房里响起一声痛呼,清晰到人皆可听,有意无意途径而过的人纷纷停住脚步,但不等他们上前窥探,下一瞬门自己开了,众人眼见一个衣衫不整的人走出来,挟着凛冽的风目不斜视地直往大门去了,没多久见后头又一人颤巍巍地扶门而出,待看清那人模样,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温泠许久不曾受过什么伤了,他用指尖再碰了碰眼角,脸颊猛地一跳,在原地僵了一会才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直到人影消失在大门,他眉眼间的神色阴沉下来,再站了片刻,他忽地侧身向角落探头探脑的人招了招手。

    五日快马加鞭的物什不能多,必须件件精到,数量并不多,裴瑾拉着周伯再查点了一番,最终敲定,她看了看外头,天色已经现出晦暗。

    “老奴让老婆子下厨,裴大人今日来王府用晚膳可好?”一旁的周伯突然问道。

    裴瑾翻弄药囊的手一顿,看向周伯。

    “老奴是想答谢今日这一番收拾,没有裴大人相帮,老奴可得犯难了!”周伯笑呵解释道。

    “不必。”裴瑾直说道,“此次侯爷出行,本也是受我所托。”

    “也不光这个!”周伯忙说,“其实我早便想向您道谢,侯爷回京孤零一人,幸得有裴大人合得来,老奴见你们这朝夕作伴,亲如兄弟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朝夕相伴,亲如兄弟?”裴瑾顿住。

    “是啊!原本还担心侯爷把自己闷着,您别看他平日里有说有笑的,真有事了就不肯说了,这点倒随了王妃.......”周伯感叹着,“如今侯爷不孤单了,王妃在九泉下也能安心一些……”

    裴瑾听着周伯絮絮叨叨,视线不经意扫到他眼角疑似一抹晶亮,顿了顿,说:“侯爷这个时辰未回来,不知还吃不吃,劳烦周伯再去备些侯爷路上能用的吃食罢。”

    “真是!”周伯骤然回神,“一忙都这会了,瞧我这锈斗脑子,我这就去!”一时间方才的邀请全抛在了脑后,他忙收拾东西向后去了。

    周伯走后,裴瑾坐在原位没动,在海棠树间毫无韵律的鸟鸣中,她沉入思绪。

    朝夕相伴,亲如兄弟?

    撇开她事实上的女子身份,这可完全是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的两个词。

    她和穆之恒,怎么会在别人眼中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问题一浮现在脑海,她便意识到这不是想不通便能待会想的东西,她需要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继续下去的解释。

    她垂下眼睫,指尖点在石桌上,许久划出一道空痕。

    其一,他二人是合作关系,近来就事商议,来往频繁无可避免。

    其二,两个宅院间的这道墙开了门,即便说不上一家人,但毕竟两府相接,一来二去免不了打上交道。

    其三,正如周伯所说,穆之恒如今孑然一身,他那么多话的一人,定是不愿独自呆着的,就近看,找上她说话解闷也无可厚非。

    倏地,她眉头一拧,这些解释说得过去,但想明白这些,却仿佛只是撩开了些表面的浮萍断梗,而底下的东西仍困惑着她......

    老师说过,有困惑,那是陷在了一隅方寸,这时便要退后,站远。

    那么,重来。

    穆之恒与自己频繁往来是为什么?表面上他总是漫不经心打诨说笑,但旸关初见那时她便深有体会,他实则心思缜密,信任二字于他并非能轻易给出的,他需要对她这个合作之人知根知底,从夜闯她府上那日起,平熙侯府起火那夜跟踪,端阳那夜发现她府上被监控的动静,引她同游城中河,河边交谈,送她象牙扇......

    禁足后每日相见,夜谈,说书......

    等她夜归......

    给她做面......

    ......

    ......

    她为何要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继续下去的解释?

    耳边鸟鸣嘈杂不已,她低垂着眼,眼睫下的双眸满是迷茫。

    思绪戛然而止。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颤抖不已的指尖歪了歪头,近乎冷漠,仿佛看的并非是自己的一部分。

    怪物,良久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的躯体能明白的事情,她却想不明白。

    “哟,侯爷回来了!”几个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势如破竹地直冲到了首位,裴瑾下意识站起来向那方看去,脚下随着跨出,又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穆之恒在王府门口下马,一路直行到后院,见到那洞门才如梦初醒般停了下来。

    以往这种时候,他应该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拿上老朋友耍上一套枪法也好,干躺着与天地来场灵魂对话也好,况且现下并不是做这些的时候,温泠这时应该在去禀报的路上了,他也不能耽搁太久,怎么就不知不觉来这里了,难道他还跟个二丫一样,不痛快了要找人亲亲抱抱……么……

    咳。

    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回身脚下刚动,却见周伯的身影出现在洞门口,显然是刚从对面回来,他微愣:“周伯你怎么……”

    “哟,侯爷回来了!”周伯笑着走来。

    穆之恒应了一声,正要继续问,下一刻见洞口又多了一个身影,眼看着身影向他走近,“侯爷拿到牌子了?”

    穆之恒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倏地眉开眼笑:“对,拿到了。”

    “那侯爷预备何时启程?”裴瑾问。

    “换身衣裳便走。”穆之恒略一沉吟道。

    说完两人间一阵沉默,穆之恒先转开头,对周伯说:“我去换衣裳,周伯备些干粮罢,我带着走。”说着,他转身要走,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一声:“侯爷等等!”

    “何事?”

    穆之恒是下意识回的头,也是下意识说出的询问,但双眼比方才清亮了些。

    何事?裴瑾在同一时间也问自己,该说的先前都说过了,按理确是没什么事了,

    裴瑾面上闪过一抹犹豫,看向周伯:“周伯可能先行去准备?我还需与侯爷说些话。”

    周伯看了看两人,凭着年登花甲的经验,他有敏锐感到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但他并不多想,笑呵着应了声,自行往王府里去了。

    直到周伯消失在视野里,穆之恒仍看着她没有动,裴瑾顶不住这目光,走上前拉起他的袖口,将他带回了后院中的石床坐下,相比王府,在自己府中她会更自在些,尤其是在经过方才的沉默后。

    “侯爷去禁卫所,与温统领发生了什么事么?”裴瑾直截了当问。

    像是被什么打中了心口,一阵酥麻直蹿出来,蔓向四肢,穆之恒全身都软了一下。

    他一头磕在裴瑾肩上,低低笑了起来:“你怎么能什么都知道……”

    久到穆之恒又升起了他强人所难的感叹时,才听见裴瑾说:“并非什么都知道,只是我按侯爷一贯的行事来想,走之前侯爷应会再与我说些什么,将我说得哑口无言才是,但现下没有,那定是发生了什么搅乱了侯爷的心绪,侯爷刚从禁卫所,想便是与温……”

    “阿瑾头顶的头发明明很多啊,怪了……”穆之恒笑得停不下来,带着顶靠的身子都在抖,“怎会这般聪明绝顶?”

    裴瑾哑然。

    穆之恒笑够了,仰面向石床上一躺,头枕手,看着上方已经变得晦暗的天。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被曾经能交与后背托付生死的兄弟,用老掉牙的手法算计着试探了一番,然后他极其矫情地升起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官衔”以及“庙堂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感慨。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与人相遇已是最好的安排,在某一日终会分道扬镳、各行其道,待那时,尊重,不怨,感恩。

    道理都在脑子里,只是这会儿他的心脏倔得能和头驴拔河,不肯接受。

    “山鸟与鱼不同路,再见容易,再见难……”

    天空中忽然飘来一句空灵而“美妙”的歌声,平地惊雷一般,将穆之恒瞬间拉回神,抬头起身瞠目结舌,一气呵成:“阿、瑾?”

    裴瑾也正直视着他,穆之恒才意识到,原来方才他不知不觉将所想都说了出来。

    ”山鸟在天空,鱼在水域,它们注定分隔在两个领域。”裴瑾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低歌了一曲的人并不是她,说到此处她皱了皱眉,看起来像是努力在回想着什么,片刻接着道:“在各自的领域,都会有各自的前程,所以分开是必然,相遇才是偶然,侯爷与温泠,本就不是同一类人……侯爷不必难过。”

    不是人变了,而是他们本就不同。

    这个说法确实中听一些。

    穆之恒新奇于她说这么多安慰的话,笑了笑:“这是你从哪听来的?”

    “先……”裴瑾面上闪过诧异,还是诚实道:“先前与老师探讨过此事。”

    穆之恒没有意外地点点头:“像方才那样唱着探讨的?”

    “那是萧淮唱的。”裴瑾摇头,叹了口气,“方才只记得那调子了。”

    穆之恒握拳,闷笑了会,面上恢复正经:“那可有说,我是那山鸟,还是那鱼?”

    裴瑾顿了顿,尔后蹙眉道:“侯爷不是山鸟,更不是鱼,侯爷就是侯爷,不会被困在哪个领域,是自由的。”

    这话与她方才的话矛盾了,穆之恒目光闪动,盯着她没说话。

    她这模样,他便知晓那时定是说了,而且他大约能猜出说的是什么,不外乎是困于笼中的山鸟,或是落入罾网的鱼这类,这类他回京后隔三差五都能“不小心”听到的话。

    烦闷是有的,那些人个个面带遗憾或是惋惜,仿佛比他们都少活半数年岁的自己已经毁了似的,或是欲盖弥彰眼里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好在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负气的少年,会因为这些戳心窝子的话心潮澎湃,再做下冲动的事,只不过听裴瑾他们探讨自己,他还是想听一听。

    这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说,他是自由的,在这个连他自己都彷徨着前路的时候,新鲜。

    但,相比之下,那突如其来的一句曲儿似乎更能起到安慰的作用,默了默,他后知后觉地哈哈大笑起来,眼里都起了水花。

    裴瑾被莫名其妙笑得再次合上了嘴,没多会,似乎是被感染了,或是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天彻底黑了,该走了,穆之恒站起来伸了个腰,裴瑾随即跟着起身。

    听到动静,穆之恒停顿一下。

    倏地,他回身抱住了这个每回触碰都觉得十分单薄的身子,鼻尖蹭了蹭,任那熟悉的、清淡的香气充盈鼻尖。

    “侯爷……”裴瑾明显僵住了身。

    “就抱一会,”穆之恒闷声说,“下回可得五日后了。”

    没再听到对方说什么,片刻,后背传来拍抚的感觉,穆之恒很是受用地把这“一会”再延长了一会。

    万籁寂静,他在耳畔侧了侧头。

    “自由很好,不过记着我说的,如今我有归途,”他的唇轻贴上耳廓,一触即离,“归心如飞,等我回来。”

    感受到怀里的人一哆嗦,他松开手的同时后退半步,道了声别,径直走了。

    一路上鸟语花香。

    温泠说的真没错,他想。

新书推荐: 配角栏D组的路人甲同学 蝴*刀 此生有你足矣 揉碎春潮[上位者沉沦] [HP]我本该是个海盗的 把故事讲给风听 和反派身份对换后 与你 灼梧 【海贼】在伟大航路的攻略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