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对话姬昀尚且能维持平静,姬昭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却终于让他神情中流露出一丝不安。
他沉默下来,右手逐渐握成了拳。
姬昭又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意图如此明确地谋求姬氏血脉,绝不仅仅是为了感情。”
“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现下已经不重要了。”她起身离开书案,向外面走去,“我要回去把她的事情处理干净,绝不会让她牵连到任何无辜之人。”
姬昀却在此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不要伤害那个孩子。”
“怎么?这就心疼上了?”
“我曾窥探过洛千华入宫的命运,她命中必有一子,你违背天道会遭反噬的。”
他的话让姬昭想到了那日在刑部牢房中贺兰闲所说关于大渊诸皇子的命运。
“你所看到的未必就是事情的全部,何必早早就接受命运?”
姬昀知道她说得在理。他没了阻拦的理由,再想阻止那便只有私心了。
他犹豫片刻,缓缓松开了手。
“你只当今日我没有来过吧。”
姬昭拂袖而去,留下姬昀一人站在书房中,望着桌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发出了一声轻浅的叹息。
*
回宫后姬昭没有在明伦殿多做停留,径直去了冷宫。
这次她带着池玥与一众随从,一见面就将洛千华拘押。洛千华哪里肯由着她这般,怒道:
“我乃陛下嫔妃,陛下都未降罪于我,你这是做什么?”
姬昭不与她多言,将手一挥,便有侍从端着一碗药出现在她面前。洛千华瞬间明白了姬昭的意图,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押住她的两个侍从一时不察险些脱了手。
“姬昭!你疯了吗!这样待我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挣扎之下洛千华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仪态。发髻散乱,钗环落了一地,衣领袖口也溅上了药渍,嘴巴却紧紧闭着,誓死抵抗喝药。
“扳住嘴巴,强灌。”
洛千华闻言登时眼泪便落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娘娘,明妃娘娘,求你听我一言,求求你……”
姬昭见她娇美的脸上沾满了泪水与药渍,发丝凌乱地遮挡在面前,一时也不忍再强逼她,于是摆了摆手,让侍从们暂且停下,都退出了门外。
洛千华跌在地上,跪爬到姬昭面前,拉住她的裙摆泣道:
“我与陛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只是让他安睡了一会儿……一切罪责皆在我一人,孩子无辜,求求你放过他。求求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向姬昭磕头,再也没了以往的贵女尊崇,额头都磕出了一丝血迹。
姬昭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强行止住她磕头的动作:“想要我放过这个孩子,就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一定要生下他的缘由。”
“世人皆说我洛氏倾慕权势,父亲更是逼我一定要进宫为妃争得地位,稳固洛氏根基。却无人问过我心中真正的想法。我与姬昀分明是两情相悦,却只能各自背负自己的家族使命活着。”
洛千华擦了擦腮边的泪,却止不住更多的泪从眼睛里流淌出来:“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只想有这个孩子陪着我了此余生。”
“你既有这个想法,我可以送你出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家族期许在身,若出了宫父亲必定对我失望透顶……我无法面对他那样看我的眼神……”
洛千华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放声大哭,嗓音嘶哑道:“求你让我留在宫中吧,我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会有任何逾越之举。我愿意发誓,若再掀后宫风浪,必遭天打雷劈!”
姬昭望着眼前毫无反抗之力的洛千华,想到自己幼时不顾家规擅自窥天,惹父亲暴怒时的场景。
彼时她也是这样无助,只有姬昀在旁反复求情:“我愿代妹妹受过,往后我定管好她,她若再犯错,我必领罚。”
从回忆中抽离,姬昭冷冷道:
“妇人产子九死一生,如今后宫归我管辖,我不会仗势欺人,却也不会为这个孩子给你一丝优待,你也愿意?”
“我愿意!”洛千华又开始磕头,地板发出咣咣的声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为此丢了性命,我此生也值得了。”
她长叹一口气。此女腹中毕竟是自己的侄儿,一鼓作气便罢了,现下对方如此哭求,来之前下定的一股决心早已消散,现下哪里还狠得下心再来第二次?
“那你便自生自灭吧。”她转过身不愿再看,径直离去了。
明妃离开,门外侍从也都随着她一同去了。
只留下门内洛千华嘤嘤抽泣,一派凄凉。
*
回到明伦殿,池玥告诉姬昭:陛下已经在后院等了许久了。
她思索着怎么向玄铭开口讲明实情,一边推开院门,见他正撸起袖子清理菜地里的杂草。
他直起腰身擦了擦脸颊的汗,笑道:“你来了。”
“我方才去了一趟冷宫……”她努力寻找措辞。
“嗯。”玄铭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淡淡道,“不必告诉我,你是未来的后宫之主,怎么处置她是你的事情。”
他似是有意结束这个话题,还不等姬昭开口又立刻说:
“下个月神渊山封后,那里比皇城晚上一个节气,还处在冬日里,要多带些衣物。”
“说到神渊山,历代帝王在那里封禅都有巫咸相伴,这次……”
见姬昭欲言又止,玄铭顺势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本就打算削弱巫咸,何不趁此机会?我有姬氏血统,这次可在典仪上替代巫咸。再将大渊每年春夏秋冬的四次祭祀改为春秋两次,只问当年的气象与土地收成,不问其他。如何?”
“四次改为两次,百姓恐会觉得皇室怠慢神明,不如将这两次的规格翻倍,以示虔诚,也不算对神明不敬了。”
她点头认同,玄铭又问:“我一直没有想通,你身为姬氏后裔,本是世代侍奉神明的,为什么会主动想要让巫咸退位?”
姬昭踱步到他身边,缓缓道:
“上天授玄氏掌管人间,若民生之事事无巨细皆要神明指路,岂不是玄氏失职?我想削的是世代传袭的巫咸,而不是对神明的供奉。”
“况且神谕从不会一字一句指明道路。人不该被神谕框住一生,大渊亦不该全然依靠神谕生息。从来民生之路都是要靠我们自己摸索的。”
“读史之人都知道,大渊曾有过一段重军备轻民生的历史,那便是被‘或有战事’的神谕所限。如今后人来看,那时也不过是北方边境因商路不和而引起的摩擦。本该有更多的方法去解决,朝廷却选择了最让百姓苦不堪言的方式。”
“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曲解了神谕。”
玄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手又在衣袍上擦了擦,走向院中石桌,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甚是有理,就依你说的办吧。”
“可我怎么觉得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姬昭自顾自端起杯子喝了起来,仔细端详着玄铭的脸,“我方才的话你恐怕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
“怎么会呢。我只是在思索典仪还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虽然玄铭在她一进门时就掩盖起神情,可她还是在推门的一瞬间瞥见了他脸上的落寞,应当还是在为洛千华的事情自责。
她也不想再以言语拆穿,只默默饮尽了杯中茶,又举着杯子向他伸出手。
玄铭见她如此,笑意蔓上眼角,又满满斟了一杯。
*
一个月后,神渊山封禅如期举行,玄铭在百官的跪拜下,为姬昭戴上凤冠。
祭火映照下,她看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心中生出了浓烈的无力感。
姬氏血脉纵能通天,却也救不了他的性命。而他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也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托举。
仪式已成,玄铭面向百官道:
“皇后乃巫咸血脉,今日帝巫合为一体,朕与皇后共治天下。朝中不再设丞相一职,内阁之事便直接向朕与皇后交待。”
这是封后环节中没有的。
祭台下礼部侍郎身躯一抖,撞翻了身旁的灯台,赶过来扶起灯台的却不是侍从,而是羽林卫。
礼部侍郎咽了咽口水,将头深深埋下,不敢再有任何逾矩动作。
台上将下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帝后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只听皇后又道:
“本宫在此向天下宣告神谕:羲和感念百姓辛苦虔诚,自今日起,将四时祭祀改为两祭,只问农桑,不问其他。”
祭火燃得旺盛,火光逐渐由白转为鎏金之色。
王希微率先道:
“天命永祚,二圣同天!”
许耀尘紧随其后,百官亦然。
玄铭站在祭台之上望着下方一片山呼,不由想起自己刚刚即位那年也是如此场面。只是物是人非,台下新人代旧人,自己也不再是那个会在这种场面紧张到手心湿透的少年了。
他隔着衣袖拉住身旁姬昭的手,便觉得身旁的人轻轻回握,多年悬着的一颗心,在此刻终于安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