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

    或许是李老爹舍不得父女睽离;又或许晴雷尚有愁绪未与文竹诉尽;抑或是阿舟身份敏感,不宜夜半出行。

    总之,三人整夜留宿苏府,谁都不想离开。

    直至天色微明,沈枝意逃跑的消息不胫而走,苏府上下闹得人仰马翻——报官的报官,传信的传信,挨训的挨训。人人皆如热锅上的蚂蚁,慌乱无措,乱作一团。

    结果,三人被彻底困在了苏府,想走也走不成了。整个早晨,三人被分别藏匿在女眷房内,饭食皆由下人偷偷送入,以躲避管家的过问盘查。

    好不容易能和女儿安安心心享受一回天伦之乐,李老爹自然乐得自在,主家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听着便是。至于沈家与苏家那摊子豪门恩怨,打生打死也好,爱恨缠绵也罢,他一介草民才懒得管呢。

    这会子,李老爹盘腿坐上矮榻,笑眯眯看着阿喜将苏绾送她的珠钗玉簪一样样摊开,献宝似地往他眼前推着。

    “阿爹,快瞧这只蝴蝶簪,翅膀还会颤哩!”

    李老爹眯着昏花老眼,粗糙手指碰了碰振翅欲飞的蝶翼。

    “阿喜啊,”他乐呵呵叹了句,“你这小日子,过得比阿爹都讲究喽。”

    “才没有呢!”阿喜羞赧道:“这些都是留给阿爹的养老钱。”

    而晴雷这头略显局促,少年正襟危坐于矮凳之上,低首反复擦拭手中的雁翎刀。刀身银光锃亮,就快擦出火星子来了。

    无霜在房中忙来忙去,怀里抱着一床叠好的锦被,一刻也不消停。晴雷斜睨她一眼,忍不住低声道:“你要不要先坐下歇一歇?”

    无霜脚步一顿,脸颊悄然泛起红晕,怀里的锦被也沾染了几分温意。可她仍旧强撑着自尊心,梗着脖子撇出别扭的几个字:“不必了。”

    她心里,还有气没消呢。

    话音刚落,锦被下垂的流苏恰巧勾连住案角,无霜的身子被拽扯得一斜,连人带被栽进了眼疾手快的晴雷怀里……

    至于阿舟,则不要脸地霸占了苏绾的床塌,美其名曰“补觉”。他窝在柔软的锦被内里,半眯着眼,悄悄打量案前那道专注的倩影。

    烛泪垂落,堆成一朵殷红的“珊瑚花”,映得桃花脸颊如玉雕般通透温润。苏绾整夜都坐在案前,写写画画,现在又拿着本兵书看个没完,一夜未曾阖眼。

    阿舟盯着佳人微颤的睫羽,暗暗腹诽:这书莫非是镶了金?竟能让她捧了一整夜都不肯放手。

    可他到底不敢贸然打扰她清修,生怕得罪了她,惹她不高兴。况且,那串珍珠项链被他一时激愤而碾作粉末,撒落在床脚边,与土坷垃混在一起。

    如今连赔罪的机会都没了,男人卷了卷凤眸,心底满是懊悔,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恨,恨不得甩手扇自己几巴掌。

    “再看下去,眼珠子要掉出来了。”苏绾忽地出声,书页“哗啦”一响。

    阿舟吓了一跳,赶紧翻了个身,背对着苏绾躺好,假装睡熟了,竟还打起了鼾声。

    苏绾睇着那身“装睡”背影,嘴角弯了弯,心中思绪翻涌。

    以他当前这副状态,莫说助她复仇,就连保住自己那条命,怕也是勉强至极。

    一个失忆的将军,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使用,身处风雨飘摇的乱世,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随时可能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当前第一要务:要让他记起自己是谁;也要让他明白,不能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该如何才能唤醒沉睡的记忆,点燃那团早已熄灭的怒火?

    忽然,门外传来春蝉清亮的一声问安:“秦大夫来了!”

    这一嗓子,显然把来人惊了一下,秦欢脚步一顿,隔了片刻,低声问道:“小姐起了吗?”

    春蝉回道:“还没有呢。昨夜府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小姐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将整个偏院翻了个遍,也没搜出任何线索与痕迹。”

    秦欢微皱眉头:“怎么不来找我?”

    春蝉答道:“小姐吩咐过,不得惊扰舅爷和表少爷休息。”

    秦欢眼神黯了几分,沉声道:“纸包不住火,早晚是要面对的,何苦一个人强撑着?”

    屋内苏绾闻听春蝉报信,不动声色地合上书卷,斜睨一眼塌上偷懒的阿舟,唇角轻启:“躲起来。”

    阿舟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苏绾已低声催促:“快点。”

    她起身走到床前,利落地拉过床边的帘幔,将阿舟隔在内侧,四周唯余一人之静。

    秦欢推门而入,见苏绾端坐塌边,鬓发整齐,面色带着几分疲倦,毫无休息的样子,不由一怔:“你这是要闹哪样啊?”

    苏绾眉目带笑:“表哥此话怎讲?”

    昨日两人才推心置腹畅谈人生,彼此互通有无,双方都已卸下心防,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

    自然不再以“表哥”相称。

    秦欢眼底浮起一丝难辨的情绪,他趸进屋内,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睇着苏绾道:“你才经历几多坎坷波折,应是卧床休息为主,不该再熬夜劳神。”

    苏绾站起身,莲步轻挪,在他面前转了个身,裙摆飞扬,“表哥莫要忧心,我吃得好睡得香,并无忧虑挂碍。就连沈枝意出逃一事,我也早已做了打算。”

    秦欢原以为她会避而不谈沈枝意,怎料她反倒主动提起,令他微有诧异。

    “什么打算?难道是向沈恪负荆请罪不成?”

    “我没那么下贱。”苏绾嘴角斜了斜,“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才不傻呢。”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低头凝视着那双温润清朗的眼眸,“人是自己逃的,我自然要去报官,还要协助通缉她,将她绳之于法。”

    她咬唇道:“沈枝意将我苏绾的亲信活活打死,这笔账,岂是说翻篇就能翻篇的?”

    声音骤然冷下来,“她欠我的,不是一句道歉,不是一纸悔书,而是一条性命。我要的是一命偿一命,才算公平合理。”

    秦欢有些不解:“那你为何又要放她逃?”

    苏绾不答,身子一侧,竟直接坐进他怀里。

    秦欢一惊,身体本能地僵住,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双葇荑勾住他的脖颈,柔声在他耳畔低语:

    “我给她量身定制了一出好戏,最适合她那种眼高于顶、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了。”

    她的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很快,沈枝意就会遇到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落难的大小姐嘛,自然要配不得志的穷书生,才叫天作之合。”

    “可惜,注定是一出悲剧。”

    她的声音越发清冷:“她会经历被暗算、被欺骗、被辜负,甚至沦落到卖身求生的地步。”

    “待她尝尽世间百味酸苦,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尊重生命,她错的又有多离谱。”

    她靠得太近,吐息缭绕在耳侧,仿佛轻羽拂面,令秦欢面颊不由一红。他微微侧过身,悄然调整姿势,努力掩饰心头的波动。

    秦欢咳了一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你别小看了沈恪,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天涯海角也要把宝贝女儿揪回来不可。”

    苏绾淡淡一笑,“只怕他找得回沈枝意的人,却拉不回来她的心。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恪再厉害,也管不住一个真心破碎、泥足深陷的女人。”

    秦欢听出了她言语背后的深意——苏绾不是放沈枝意一条生路,而是设了一个温柔陷阱,要让她一步步沉沦,直至万劫不复。

    他认为,她是在深渊的边缘涉水,“可你去哪里寻一个痴心绝对,又让沈枝意情根深种的男子?”

    苏绾贴得更近了些,声音轻柔得像哄梦:“你别忘了,我在教坊司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那地方鱼龙混杂,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

    “我认识一个人,嗓音好听,长得俊俏,极擅哄女人。他来唱这出对手戏,最合适不过。我了解他的念想与为人,他一定会帮我的。”

    秦欢仍有几分踌躇——这场布局看似缜密周全,实则危机四伏。倘有一人不按套路出牌,则功亏一篑,落得满盘皆输。

    可眼下,他已经顾不得旁人会如何了。

    苏绾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发间馨香如春水袭来,叫人心神荡漾。他垂眸望着她,终是忍不住,扶着她的薄肩,俯身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表哥……”苏绾低低唤他。

    两个字灌入耳中,令秦欢陡然一震,脑中一瞬清明。

    从他进门那一刻起,她一直唤他“表哥”——绝非无心之语。

    与此同时,她又毫不避讳地承认放走了沈枝意,甚至将后续安排娓娓道来,毫无遮掩。

    她究竟在下哪步棋?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秦欢四下扫视,屋中陈设整洁如常,可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丝微弱的腥涩味道,或是藏了什么本不属于这间屋子的东西。

    眸光一转,落在床榻那头——帷幔低垂,鼓起一道轻微的弧度。榻角悬着的缎面,似乎还因某种重量微微下陷。

    原来如此。

    她这是要拉着他,唱一出“警醒”戏码给人看。

    秦欢不觉悲从中来,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根皮鞭,一枚棋子,被她握在手里鞭策他人、布局算计的工具,心口止不住地泛起苦意。

    即便如此,他仍甘之如饴。

    他低头吻上朱唇,似蜻蜓点水,“表妹这般情浓,表哥也情难自抑。”

    苏绾眼波流转,“我不过是信你,信你有情有义,能扛得起事。”

    “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信任’二字的。”秦欢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道:“这世道,弱就是罪。跌倒了不能站起来,就该学着退出。”

    秦欢望着她,似在吐露心声,又似配合她做戏,“我这把刀,随时愿为你豁出去。”

    苏绾笑道:“我就知道,表哥不会让我失望。”

    两人情意缱绻,互诉衷肠。帘幔后的榻上,阿舟听得冷汗淋漓,心跳如擂鼓。

    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扎向心头,血淋淋的翻着皮肉。这位从前叱咤风云的“冷面阎罗”,如今连护她安身都无能为力。

    男人咬紧了牙关,眼底泛起阴沉的执念,手也不由自主攥紧了被角。

    帘幔后传来一阵扯动的轻响,奚奚索索,夹杂着些许叹息声。

    秦欢眼神倏然一凛。

    苏绾端起案上一盏茶,轻轻晃了晃,水声遮掩了动静。她笑着打圆场:“可能是虫儿飞进来了,窗没关严。”

    秦欢唇角一挑,冷冷道:“这虫子倒沉得住气,藏得够深。”

    话音未落,他已几步踏到床前,骤然掀开帘帐。帘幔呼啦坠地,尘埃惊起飞扬,如同一层遮羞布被人残忍撕裂。

    榻上的阿舟被突如其来的曝光刺得睁不开眼,他反手挡住光线的侵袭,看见自己的手背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穴虫,狼狈得令人发笑。

    秦欢负着手,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眼神冷漠至极,“你躲在这里,是怕死呢,还是怕丢人?堂堂七尺男儿,藏得比女人还要隐蔽。”

    阿舟脸涨得通红,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从此永远消失于尘世。

    苏绾站在秦欢身旁,神情令阿舟终身难忘。

    “真是没用。”

    这是她对他最后的评价。

    秦欢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倒不如靠只狗来的实诚。”

    阿舟听到这话,眼底血丝翻滚。

    那一刻,羞辱、愤怒、自卑、绝望,全数涌上心头。

    胸腔燃起一股怒火,却不知谁是始作俑者。

    此生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加令人窒息的屈辱。

    他宁愿自己化作一缕尘埃,在屈辱中腐朽堕落,融进泥土里。

    他一把推开秦欢,拔腿冲了出去。

    门扉被他踢得砰然作响,守在门外的春蝉几乎被他撞了个满怀,吓得小丫头直嚷嚷:“有鬼啊!”

    “你不去追他么?”秦欢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望着苏绾。

    “随他去。”苏绾没有看他,将帘幔重新放下。

    她的心情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很难用一句话概括总结。

    可这天大的难事,却被聪明如秦欢一语道破:“你舍得吗?”

    舍得?

    杂乱无章的愁绪瞬间找到了开口。

    苏绾低头道:“舍得不舍得,有什么意义?”

    若能一棒子敲醒梦中人,才是此行最紧要之事。

    秦欢不置可否,沉默片刻,转移话题:“其实我今早过来,还有另外两件事,方才不便开口讲。”

    他转身寻回那张凳子,重新坐定,“第一件事,是姨父昨晚从阁老府邸回来,说我入宫之事,已八九不离十。内阁那边愿意出面协调,走的是吏部旧例,太医院发聘书,不走探亲这条路。”

    苏绾眼中闪过讶色,“阁老居然愿意帮忙?这局棋牌,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二件事嘛……”秦欢顿了顿,目光投向她,“有些棘手。”

    他缓缓道:“温如初昨晚递了帖子来,署的是户部尚书梁才的名义。邀请你和姨父,四人共赴一场私人宴会,时间定在明日午后。”

    苏绾一愣:“温如初?梁才?”

    “嗯,”秦欢眸色微沉,“表面上是为婚约一事做个了结,但我猜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温念他一定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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