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到了第一处天骥行宫。
侍卫与仆役殷勤地帮他们套马备饭,有意无意地打听圣人今年可有意向几时巡幸经过此处,说天骥行宫是如何地仰圣人德泽广被、日日勤勉布置精修苦练技艺,行宫上下是如何地翘首以盼时时做好准备,说到忘情处甚至跃跃欲试请两位大人“督察督察”天骥行宫新排的草原乐戏是否合圣人的心意。
两位大人亲切地表达了自己对于天骥行宫硬件水平和服务态度的高度认可,表扬了天骥行宫对圣人奉令承教的思想高度,并提出了门口这个咳咳土路咳咳不行再修修呢的行动指示,最后委婉拒绝了一切娱乐活动。
毕竟沈大人还在孝期。
也是着实没有多少眼力见儿。
一行人安顿下来。顾虑到姒墨的喜好,沈道固只让他们把餐食各自送到院中。
就像马车也是直接拉进沈少卿的院子里,旁人难以窥见神颜。
饭后沈道固正在院子里散步,见从姒墨屋里端出的餐盒几乎都没动过,于是上前叩门问道:“仙人颠簸了一天没什么胃口吗?”
姒墨正阖眼靠在榻上,闻言略微转了下头:“我不吃也没什么的。”
沈道固抬头看了眼天色:“那我叫人送些热水来,仙人早些休息吧。”
沈道固等了会儿,见屋中无不可,于是出门安排下去。
回来的路上刚好碰到来亲自喂马的韩越峦,聊起沈道固此行骑乘的流青亦是出自西域的名种,韩越峦很是羡慕,二人同行了一段。
这就耽搁了一会儿才回去。
这一会儿刚好够姒墨吃完一碗独食。
一碗来历不明但鲜香怡人、香气扑鼻、甘旨肥浓、鲜掉眉毛的独食。
——竹笋鸡汤。
沈道固蹙眉看向一直守在院子里的明诚。
明诚急得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他当时鉴于天骥行宫先前的表现,只以为是行宫里“上道儿”的人来讨赏的,一个正常的巴结行为而已,谁能想到行宫里根本没人见过那个小厮。
而且那碗竹笋鸡汤真的很香。
姒墨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院门外来来往往相互推诿的身影,坐得板板正正。
“没毒。”她小声嘀咕。
沈道固回头无奈地看着她。
“而且真的很好喝。”
她对着沈道固眨了眨眼睛。
闹到夜半。
院外响起极轻的敲门声。
姒墨坐在床上醒了一会儿神,心里天人交战。
她刚刚难得梦里没有出现父亲和兄长,是小时候骑着驺吾偷偷溜到妖灵之界,想给九离大帝的爱宠鹿蜀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好朋友”的事情。
但是和小时候那次不一样,她在梦里跑着跑着就去追森林里的灵鸟了,她也变成了灵鸟和大家一起在结满火焰果的枝头飞啊飞。
她抱着膝盖,慢慢把脸贴在香香软软的被子上。
如果能一直这样坐到天亮就好了。
但是这个行宫里的工作人员也很不容易,他们天天盼着有人能来和他们玩,结果一来就背了这样一个大黑锅。
隔壁传来细微的响动。姒墨下意识抬头,窗外月亮已经升到看不见的地方,窗口的地面被照亮了很小一块地方。
小小的,斜斜的,但很亮,像下雨的地面。
沈道固居然一直没有睡吗?
姒墨披衣下床,推门出来,果然看见沈道固已经在门口等她。
她的房里没有点灯,照不亮沈道固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仍旧穿着白天的那一身,但没有戴冠,拿发带随意绑了绑头发。
沈道固向她点头。
这是人间的礼节吧?姒墨也点了下头。
沈道固侧身给她让路,轻声问道:“门外的侍卫没有反应,是妖吗?”
“嗯。做鸡很好吃的那只。”
两个人走到院门处,门闩已经被从外面鬼鬼祟祟地撬开了,门缝里趴着一只细长的眼睛。
眼睛见他们过来了,咕噜噜转了一圈。门外的人试探地推开一条小缝,露出小半张脸来,似乎是个面貌白净的小生。
小生看见门后抱臂站着的两人,轻手轻脚将门推开。
姒墨和沈道固这才看到这小生长得十分俊俏,身形柔美,穿了件薄薄的杏色衣衫,头上还簪了朵茉莉花。
俊俏小生反手把门关上,颧骨高高笑到下眼皮上,向姒墨和沈道固拱手行礼:“恭请上仙福安,恭请公子福安。”
他拿鼻子嗅了嗅院子里竹笋鸡汤的味道,脸上笑容更谄媚了点,眼看着颧骨就要往上眼皮飞,姒墨忽然抬手在他头上拍了两下,将他拍成了个毛茸茸的白狐,裹在那套杏色衣衫里,头插一朵茉莉花,浑身皮毛顺滑,身后四条尾巴蓬蓬的。
白狐愣住了。沈道固愣住了。
姒墨也有点尴尬:“抱歉,你原身实在可爱,我没忍住。”
白狐脸上这下没有了颧骨,却依然很有天分地露出个十分人性化的笑容来,口吐人言:“没事没事,多谢上仙夸赞,小狐不仅原身可爱,白日里上仙吃的竹笋鸡汤也是小狐做的,小狐擅长做各种鸡,梳妆也有一手,还读了很多人间的书,很有规矩。”
姒墨背着手,视线总忍不住往他身后几条乱晃的尾巴扫去:“你是来讨赏的?”
白狐身体僵了僵,仿佛十分不经意地换了个姿势趴着,两只爪子趴在地上,三角脸埋在爪子中间,往上觑的时候露出大大的眼白。
白狐斟酌道:“小狐今年刚落榜了泰山娘娘的考试。不敢瞒上仙,小狐从修出人身之后从来不曾作恶,每日勤勤恳恳读书,但实在资质愚钝,考了三十年也没有上岸。”
他视线滴溜溜在姒墨和沈道固之间徘徊,见两人似乎铁石心肠没什么反应,干脆心一横,挤出几滴大大的泪珠,直白哭道:“求上仙收我做个服侍小妖。上仙,我不想努力了。”
姒墨面有难色:“可你是个公狐狸,我以女身行走世间,带着你不大方便。”
白狐又斜着眼睛拿眼风去扫沈道固,姒墨一只手捂住他的三角脸:“他是个凡人,你还没证道,妖气伤人,更不行了。”
白狐仿佛被戳中伤心处,突然大哭起来:“都怪我生成一个公狐狸!这世道对公狐狸何其不公!母狐狸出去游戏人间,就因为没有作案工具,被人捉住了也能怪他们相好的男人不检点,活该受人勾引,活该被写成小册子十里八乡通报。但就因为我有作案工具!被捉住了就是打死的命!如今还因为我是只公狐狸,连仙人也不要我!”
狐狸哭得乱七八糟,拿前爪巴拉衣服擦眼泪,被特意在茉莉花里滚过的衣服熏得打喷嚏。
犬科动物管不好自己的舌头,不一会儿毛脸上就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口水。
姒墨捉着狐狸一只前爪,轻轻重重摁他的爪垫。至于狐狸嚎了什么?
可能是人间的一些风俗吧。
狐狸以为仙人终于可怜自己,卖惨中趁机又夹杂上自我介绍:“上仙垂怜,小狐修了五百年才修成人形,又学会了四海九州所有鸟儿的鸟语才除去口中横骨能说人话。可泰山娘娘的考试也太难过了!小狐思想纯洁品德高尚,可是我挂了三十年术数!三十年术数啊!小狐不懂为何过了术数才能修仙,野狐为何要学术数呢仙人。”
姒墨歪着头,她耳朵里小狐狸呜呜嘤嘤口水声中只捕捉到一个“术数”,下意识道:“术数?那不是很简单,你还没有学到阵法呢。”
白狐一声哀嚎。
沈道固轻笑了一声。
白狐心知自己没有机会了,于是叹了口气,三只腿顽强地爬起来对着姒墨半坐半跪,行了一礼:“小狐如今不敢再奢求仙人豢养,只求仙人赐福,佑我明年考试上岸。”
姒墨放开他的爪子,想了想白日里吃了它一道竹笋鸡汤,于是抚它灵台,为它赐福。
赐福后白狐挨挨蹭蹭还不愿走,狐狸惯是会顺竿爬的东西,忽又凑过来拿小巧的脑壳去蹭姒墨的腿,仿佛很不经意地提出:“我有一胞妹名叫念窈,刚刚修成人形,身上未沾半点因果,原身比我还可爱几分,不如我给上仙拿来玩几天?上仙腻烦了直接放生即可。”
姒墨卡壳了一下,沈道固见她面色实在隐忍,轻笑出声。
姒墨于是轻咳一声,矜持对白狐道:“你且……将她带来看看吧。”
白狐走后,姒墨和沈道固二人回卧房方向去,路上姒墨心有戚戚:“这狐狸考试考疯了,”她想起自己三足鼎立的佛法课老师,感同身受地打了个寒颤,“上课确实是世间一大痛苦事。”
沈道固不答,只低头笑看她。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沈道固房门前,借着室内明暗不定的烛光,姒墨这才发现沈道固眼睛里红丝遍布,神情疲惫。
原来他一直没有睡,是因为他也不过是个刚刚失去祖母的十九岁少年。
沈道固拢了拢身上素衣,手搭在房门上,温声道:“不早了,仙人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