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暮色里长安城,街上大凡是玉辇香车白马红尘的,仔细瞧上一瞧,俱是往北里平康坊去。文人学子携上锦绣文章求个才名,江湖豪客解下三尺剑大讲侠骨意气,世家子品赵歌燕舞,青衫客惹美人垂泪。长安的浑厚古意便在于此。
料想此地不乏李傕伐王、李渊攻隋这样书写历史的大事,但人世的亘古悠长并不总被鏖战打断,史书上寥寥几笔的山河无恙时候,平常人的任情热闹亦变成世间的大事来。
戌时,采环阁上的悠扬长笛一响,观望了一天一夜的长安子弟这才放下心,看来容小将军那耗尽半副身家的多情模样也没能打动盈衣姑娘。
顾盈衣在采环阁中初挂牌时不过十六岁,碧玉年华,被假母一声声“小神仙”哄着,画梁玉栋罗帷翠被鸾镜银屏,只恐哪处惹她使小性儿不往舞坊去。
而今三年过去,随着王孙雅士一首首“回裾惊山河,绮袖拂云雨。渺渺鸾收翅,漠漠花盈衣。”“雀调羽,素腰柳轻丝。”“嬿婉秋烟里,清影摇风,流霞回云。寒玉簪秋水,芙蓉香雪腻。”“急促莲步佩环幽,《萦尘》《集羽》旧风流。我空寻道二十年,至此方见天上人。”江南江北俱知有一位盈衣姑娘舞艺独绝,名盛一时,不下当年被称作第一舞姬的琰玉夫人,热客相聚时亦笑称她为“顾大家”。
被长安那些纨绔子弟们记挂了一天一夜的容小将军也是个奇人。
这人是从寿阳前线回京述职的,前天在广莫门大街上碰上顾盈衣的车架,无意中见了美人卷帘的风情,当晚便生平头一次踏足平康坊,以一枚蓝琉璃玉章得了美人青眼。
翌日回家容小将军收拾收拾,竟声称要用半副身家赎出盈衣姑娘。
那晚,采环阁空空荡荡的舞房中,七十多盏烛火与从二楼垂下的长纱一起随着夜风摇曳,室内有玉兰暗香随着沉沉暖暖的空气浮动。
顾盈衣侧脸被灯火照得鬼魅似妖,她身量清冷单薄,却生了一张极热烈的脸,唇珠饱满,唇角天生含笑,长安子弟最爱她眼波流转时勾人媚态。
“说出来怕将军笑话。我也有过不知事时候,喜欢一个姐姐的恩客,为了他悄悄计划攒钱私奔。”
顾盈衣低头为容小将军倒酒,纤长的耳坠滑过她的脖颈。
容小将军已经慢慢喝下了半壶酒,一直安静地听顾盈衣讲些琐碎话,例如要染成何种玉石之色的舞衣、编排舞蹈从哪里来的灵感等等,不意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视线微动。
顾盈衣眨了眨眼,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神采来。
“那时候我还不在采环阁呢,跟着师父的班子学跳舞,如何待人接物都是偷偷从姐姐们那里看来的。将军这样浩然正气的人怕是没有听过,说是每个妓子对每个客人都曾讲过‘流落风尘原是我命苦福薄,但世上人又有几个如我这般好运,能遇君这样懂我的人,算来算去我总还是要感激上苍。’”
她这几句话学得惟妙惟肖,将楚楚动人情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容小将军逐渐凝神在她飞扬的凤眼。
“每次姐姐对客人说这样的话,客人都会很开心。那是我小时候唯一知道的除了跳舞以外让男人开心的方式。”
顾盈衣声音越来越轻,她跪坐在容小将军面前,低垂的眉目看上去极淡极淡,仿佛马上就要化在这片溶溶烛火中。
“我想也说给我喜欢的人听,他会不会因此多喜欢我一点儿呢?”
采环阁里接连传出两声极低的叹气声。
“看来将军也猜到了,他好生气,他说‘别拿婊子糊弄嫖客的那一套对我。’”
神情淡漠的舞女睫毛微微颤动,抬头看向对面身姿笔挺的小将军:“时至今日,我若与将军说自己尚有几分真心,将军信吗?”
容小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顾盈衣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时候像他带来的那枚蓝色琉璃章,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清透的眸子,在边关时每个人眸子里都带着血,血里有一颗浑浊的自己。
“我们都还很年轻,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过新的日子。”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清晰的一声“咔哒”。
“将军的家人也相信我能和将军过‘新的日子’?”顾盈衣抬头,仍旧是眼梢微挑,芍药含露的风情。
容小将军也笑了。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相信自己,或许根本也瞧不上自己,那天她的马车撞了自己的马车,掀开帘子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天他有些生气,听下人说撞的是平康坊一位“姑娘”的车架,而那位“姑娘”伸出了纤细素白的手,正要掀开车帘。
他本来打算好好嘲讽一番的,他觉得自己很应当好好嘲讽对方一番,不是自己在边关生死拼杀,长安那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们哪能有命去追捧什么跳舞的姑娘,谁离了跳舞不能活呢。
但下一刻车帘掀开,他看见了那位姑娘的眼神,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着,但眼神锋利得令他感到熟悉,他不明白一个柔弱的舞女脸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些不懂事的公子哥以为这眼神是用来取悦他们的妩媚,他们活该错了。
容小将军笑着扶住顾盈衣修长的后颈,她后颈上留着梳不上去的细碎毛发,摩挲起来沙沙的。
他粗粝的拇指轻轻划过那双令他着迷的眼睛,说不出是承诺还是安抚:“我带你去边关。我娶你为妻。我带你去西方大漠,在那里没有人能管我们。”
顾盈衣在他的手心中怔愣住。
她拨开容小将军的手,神色忽然冷淡下来。
“容将军也太过好骗,方才的故事是我编的。我从来没喜欢过什么男人,这世上我只爱两样,一是跳舞,一是钱。在采环阁我可以奢靡无度,雀舌漱口,珠服玉馔,江南江北的才子为我写词,每三日等待看我一舞的人排到平康坊外,为什么要跟着将军去荒漠受苦呢?”
容小将军被顾盈衣拒绝的当晚,司徒府里沈道固正在吩咐府中众人打点行装,准备北上怀荒镇。
容小将军与其父常年率军驻扎寿阳,与南朝僵持已久,双方之间互有胜负。这个月前南朝终于退兵,容小将军于是回朝向圣人禀报战况。
圣人年轻时也是提刀上马能亲自从乱军中杀进杀出几个回合的猛人,听了容小将军与南朝僵持如此之久、战事时有不利的禀报,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踏平南朝。
但如今北方也并不安稳,柔然部落日益强盛。圣人此前一直想破了柔然这个后顾之忧,但柔然是草原部落,并没有固定居所,夏天时部落中人分散放牧,等到秋天羊肥马壮了,就南下来骚扰和掠夺,北方几个重镇都不堪其扰,又难以反攻到草原深处。
那时沈道固已经从别苑回京,正陪伴圣人,为他讲解昨夜星象。
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帝王渐渐出神,望着窗外树下的几点水迹很久没有动弹。
于是沈道固渐渐收声,垂手侍立一旁。
“朕记得,当年鹿浑谷一战我们抢了柔然很多好马,你祖父领回家的那几匹记得你很喜欢来着,小小年纪还专门为此写了颂诗给朕,”圣人回过神,深陷的眼窝转向沈道固,“它们应该很久没有去草地上撒欢儿了吧?”
“当年那一批战马已经相继故去,繁育了一批名种,臣常将流青带在身边。”沈道固回答。
“这么多年了啊。”
圣人闭上眼睛,拇指轻敲在一起。
窗外的树下又滋出一滩水迹。
“朕刚来长安的时候最烦这蝉鸣,夜夜被吵得睡不好觉,如今也习惯了。刚刚如果不是凝神静听,竟然已经注意不到了。”
“我们是不是停在长安太久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如今这些在长安长大的孩子们,是不是都不知道北方的夏季是没有蝉鸣的,也不知道南方还有漫长的缠绵雨季。
沈道固看着圣人眉心蹙起的深深纹路。他忽然走到书桌的对面跪下。
和延二年六月,南朝退兵,容小将军回京述职,柔玄镇守将上报柔然蠢蠢欲动,沈道固提出在北方边线修筑长城。
前朝时就有修建长城抵御匈奴游击的例子,只是圣人出身草原,一时没有想到罢了。
圣人听了十分高兴,立刻叫了朝中众人商议修筑长城之事,最后决定从赤城起,直到五原、阴山之间修筑两千余里的长城,自西向东分别联结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六座先帝设置的军镇。
其中最东段由怀荒镇镇将林又安主持修建,沈道固授东北道行台都事,加使持节称号,随行督军。
那时已经是七月,暑气渐渐消退,澄明如水的月色清洗过整个寰宇人间。
姒墨长身玉立在沈府中的桂花树旁,腰间玉带垂髾,饰带袿衣层层叠叠。
零落的桂花花瓣带着星星点点的露珠被夜风吹起,如同一颗颗从月亮边散落下来的玉珠。
她拾起掉落在桌上的桂花,指尖沾湿了寒露。
沈道固将视线从姒墨指尖移开,轻声道:“此去怀荒镇少说也要两年,漠南天寒,劳仙人和道固一起受苦了。”
姒墨歪头看向沈道固,她发现自从那次书房里“冒犯”了自己一次之后,沈道固就渐渐显露了些强势的本性,好像这个怀荒镇她也是非去不可了。
湖水中有哗啦的声响惊动了夜色,是水中的鱼儿误把落下的桂花当作鱼食,于是重重翻身争抢了起来。
姒墨看着身侧的湖水有些出神。她又想了一想,既然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一处可以说是她的家,那么去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桂花落下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在空中飘多久吗?她也不过是一片悬在空中的桂花,有没有风来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