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我还没死。”他无力地开口,指尖在雪白床单上微弱地一动。
“等下也不准死。”雾见微攥住他尺骨突出的手腕。他本就细长的手指,如今瘦得仿佛只包裹着一层皮,无名指上的戒圈松垮得能转圈。
而他腕间依然系着那条红绳。她的眼泪接连浸进红绳中,朱砂色渐渐洇成暗红,如同不再鲜艳的血液。
孟厌修缓慢地眨着眼,目光锁在她脸上:“别哭,你不要欺负我不能给你擦眼泪。”
“那你起来啊。”她拽着孟厌修的手贴上自己湿透的脸颊,“你才刚和你妈妈相认,你舍得走吗?”
“不舍得。”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无奈。
“你还说要和我纠缠不休。”雾见微用手拭去落在他脖颈间的泪,“你现在不纠缠我了,那我也不会记得你,我善变、我花心,我很快就会爱其他人。”
“阿雾。”他瞳孔的光泽正在消散,却勉强挤出浅淡的笑意,声音轻得像耳语,“你要是真爱上别人,一定要选一个纯粹爱你的人,如果那个人对你不好,我做鬼也要拆散你们。”
雾见微感觉身体被他的话生生撕裂。他一点也不像孟厌修,孟厌修只会说,你不能爱别人。
“怎么不说话了?”孟厌修的气息愈加微弱,视线逐渐模糊,有些看不清她,“今天哭过,以后就不要哭了,为我哭不值得。”
“这是你的遗言?”她声音冷得像在雪地里吃冰沙。
“嗯。”孟厌修应得轻飘,宛如吹来就散去的雾,“你呢,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唇张了又合,睫毛颤如蝶翼。
她想说的话,怎么可能说得完。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骤然俯身,近乎疯狂地吻住了他。咸涩的泪水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交织蔓延,浸湿了眉睫,濡透了衣裳。
可渐渐地,她再感受不到他的回应。
纤密的睫毛轻轻垂下,盖住了那双黑欧泊般幽深却藏有火彩的眸子。
孟厌修的手从她腰间无声滑落。
“孟厌修。”她捧住他失去血色的脸,这才嘶声哭喊,“我遇见过你,还怎么爱上别人!”
监护仪刺耳的长音,吹响了死亡的笛声。
她整个人失控地扑倒在孟厌修尚存余温的胸膛上,指甲深深掐进领口:“你说话啊!你听见没有?你到底听见没有?!”
窗外电闪雷鸣,惨白的电光一次次撕裂夜幕。这宿命般的场景,像极了牵引他们相遇的那场日全食。
她的哭声比雷声更烈,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僵在门口。裕主任和钱教授扶着额头,默然叹息,没人敢上前拉开她。
“你听见没有……”她只是执拗地、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耗尽了力气,瘫软地伏在孟厌修冰冷的颈间,双臂像藤蔓般死死缠绕着他,每一次呼出的气息都像被撕碎的残片。
“你听见了吗……”
“你都没听我说完……”
“我不要和你告别……”
“我要你听我说话……”
一夜过去了,天光乍明,冻土松动。
她分不清是焦虑症发作,全身肌肉在跳动,还是极致的悲痛催生了幻觉。她的耳下,竟传来一声短促的心跳。
“听见了……”那是他的声音,暗哑、坚韧。
雾见微小心翼翼地撑起身,泪水滚落的瞬间,直直撞进了孟厌修缓缓睁开的眼睛里。孟厌修正垂眸看着她,目光潮湿而疲惫。
她嘴唇颤了又颤,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泪水汹涌地漫上眼眶,却像含在嘴里,一语难发。
“阿雾,说好不再哭的。”孟厌修试图替她拭去泪痕,指尖还没碰到她,反先被她握住。
“老裕,快看!”钱教授指着监护仪上重新跃动的曲线,激动地拍打着大腿。
裕主任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世上,有太多医学无法解释的事。这也是好事,至少还能心怀奇迹。”
孟厌修缓慢地呼吸着,只觉这具身体仿佛跋涉过漫长的荒原,是她滚烫的眼泪浇灌下来,硬生生将他的根系从干涸的泥土里唤醒,一寸寸暖了回来。
短暂的平静后,病房门被猛力推开。
孟若庭从远郊寺庙匆匆赶来,冲进病房时双腿一软,险些跪倒。直到亲眼看见孟厌修正被扶着倚靠在床头,她那口哽在喉间的气才咽了下去,随即脱力地扶住门框。
“你瞒着我,我不怪你!”这是孟若庭第一次对孟厌修发火,两行泪从眼眶瞬间喷出,“可你怎么能连雾雾都瞒着!她该多害怕啊!”
“妈,对不起。”孟厌修紧牵着雾见微的手,眼尾泛起红色。
裕主任将情绪激动的孟若庭扶到一旁坐下:“是该多骂骂他,他这个人,从来不听劝。”
周遭的声音涌入耳中,雾见微却始终僵立在床边,目光虚浮地落在半空。她还未从刚才那场失去中抽离,整个人还被钉在生离的酷刑中。她的指尖攥着孟厌修的衣角,越收越紧。
她甚至不敢止住眼泪,怕下一秒,他会不会又……
孟厌修看穿了她的恐惧,掌心覆上她紧绷的手背,用她的指尖拉起了自己的衣袖。只见,小臂上那枚菩提叶刺青彻底消失了。
“阿雾,我们之间再没有宿命的捆绑,只剩下我对你纯粹的纠缠,不休不止。”
“你真的不会死了?”她指尖抚过孟厌修的小臂,仍带着难以消散的后怕。
孟厌修将她往怀里一揽:“有你在,不敢死。”
“那钱呢?”她仰起头,终于能稍微喘一口气,找回一点往日的气息,故意问道,“你说留了很多钱给我,还给我吗?”
孟厌修低咳着笑起来,这一笑,带动着病房里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眉头,跟着笑成一片。
雾见微抬手,轻柔地为他抚着胸口顺气。
“我现在身无分文。”孟厌修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眼巴巴看着她,“人和钱都是你的。”
“这样啊。”她故作沉思,手轻掐住孟厌修的脸颊,“如果你再骗我,我就拿着你的钱,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孟厌修圈着她的腰,一把拉近,又恢复了那偏执的口吻:“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一个月后。
“阿雾,你要去哪儿?”
孟厌修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捏着法国签证中心寄来的快递,里面装着雾见微的护照。
雾见微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丝质睡袍,从楼梯上快步下来,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给我。”
孟厌修手腕一抬,将护照举高。她踮起脚去够,指尖刚触到边缘又被他移开。
一生气,她忽然停下动作,唇角一弯,抬手抽开睡袍系带。睡袍顺着肩线滑落,被她随手丢在沙发上,身上只余一件细吊带丝质裙。
“干什么?”孟厌修目光定在她脸上。
她向前一步贴进孟厌修怀里,仰起脸,声音又轻又软:“勾引你啊。”
孟厌修低笑一声,手掌托住她的后背:“还有这种好事?”
就在他低头靠近,彼此呼吸微乱时,雾见微迅速抽走他手中的护照,推开他的肩,转身就往楼上走。
孟厌修望着她的背影,眉眼溢出无奈的笑,接着俯身拾起那件被她扔下的睡袍,迈步跟上楼。
卧室里,雾见微摊开行李箱开始收拾。
孟厌修靠在沙发上,看着她一件件往里放衣服,自省般地问:“我又惹你了?你说出来,我改。”
她低头不语,继续整理。孟厌修见她又往箱子里塞了几件极省布料的泳衣,拎起来看了看,眉头一皱:“你要穿这个?”
“拿来。”雾见微一把夺回,用力压进行李箱底层,“砰”地合上箱盖,这才转身直视他,“你把付梨怎么了?”
孟厌修神色骤然沉下去:“原来你是因为这件事生气。”
“看来,你瞒着我的事,不止一件两件。”她突然跨坐到孟厌修腿上,双手压着他的衣领,“付梨在向你还钱?”
“我只是让付梨别再出现在你面前,换个地方慢慢还债。”孟厌修轻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平静,“仅此而已。”
“还有呢?”她问。
“没了。”
“你确定没做别的?”她审视地看着孟厌修。
“我不做违法的事。”说完,孟厌修起身走进衣帽间,抱出一叠自己的衣服塞进她的箱子,又拉出一个更大的行李箱开始装别的东西。
雾见微一脚踩在箱沿上:“拿出去。”
孟厌修直接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床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你为什么要去法国?”
她坐在床沿,敛起脾气,晃了晃腿:“你妈妈给我准备了结婚礼物,让我过去看,正好我也有一项工作需要去法国。”
“嗯?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孟厌修松了口气,装衣服的动作缓了些。
“我的礼物,我的工作,跟你有什么关系?”
孟厌修动作一顿,语气软了下来:“我陪你去。”
“你管太宽了。”她轻哼,“连我穿什么都要干涉,带上你麻烦。”
“但你选的这些确实太……单薄了。”孟厌修斟酌用词,在她身边坐下,“你要真穿这个,我就穿泳裤上街,三角的。”
雾见微倏地笑出了声:“你穿啊,别被抓走就行。”
“……你真不在意?”孟厌修侧头看她。
“嗯。”她眼底浮现出捉弄的意味,“你现在就去换,全都展示一遍,我要是看得满意,就和你一起去。”
孟厌修冷笑一声,声音低缓:“这么简单,你早说啊。”
两天后,他们去了巴黎。
雾见微手握钥匙,站在香榭丽舍大街那间空置的店铺前,震惊得吃了好几分钟的空气。
“这礼物,太贵重了。”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心理负担。
电话里,孟若庭慈爱地笑道:“我知道你在筹备国内的店铺,所以我就想,不如在巴黎也为你准备一个起点。”
孟厌修站在一旁,遗憾地叹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雾见微闻言,转头看他,语气分外认真:“如果是你送我,我肯定不要。”话落,又接着和孟若庭通电话。
离开巴黎后,他们接着去了波尔多。
雾见微受邀参加一场在酒庄举行的珠宝设计交流活动。席间,不断有人前来与她交谈,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她身旁的人。
甚至有媒体提出想采访孟厌修,都被他淡然回绝:“我谁也不是,只是她先生。”
“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好像都认识你?”趁着空隙,雾见微低声问。
孟厌修身着矜贵礼服,挽着她的腰:“我就是你的陪衬而已。”
言谈间,侍者端来两杯色泽独特的酒。雾见微接过一杯,还没送到唇边,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玫瑰苦艾酒?”
“嗯。”孟厌修接过酒杯,与她的轻轻相碰,杯沿刻意低于她的。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环顾这座酒庄:“这不会……是你的酒庄吧?”
“嗯。”孟厌修坦然承认,趁她愣神时贴近,“喝了我的酒,就要跟我结婚。”
“你怎么什么都能绕到结婚上。”雾见微抿了一口酒,透过窗户,看到夜空璀璨。
“嫁给我。”孟厌修已数不清说过多少次这句话。
但这次,答案不同。
雾见微放下酒杯,突然拉起他的手,从手包里摸出一枚戒指。在他惊讶的注视中,缓缓推上他的无名指。
现在他的无名指上戴了两枚戒指。
“你今天的提议。”雾见微揉搓着他的手,“我批准了。”
孟厌修反复看着指间那枚戒指,目光在她的眼睛和自己的手指上来回游移,一遍又一遍:“阿雾,这是你给我设计的?”
“嗯。”她点头,语气轻快。
孟厌修真希望此刻酒庄里只有彼此,他嗓音低哑地问:“什么时候结婚?明天?”
“明天?”雾见微笑着摇头,“不。”
“后天?”实际上,孟厌修觉得后天也太久了。
“不。”她依然摇头。
“那是多久?”孟厌修用指腹擦过她唇上残留的酒渍,“多一天都太漫长了。”
“四年后。”雾见微沉静的目光望进他眼底,“上次我们没有一起经历过完整的四季,这次要重新走一遍。”
“不行。”孟厌修立刻拒绝,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后怕,“再等四年,太煎熬了。”
“哦,那就算了。”她晃着酒杯,淡然地说,“不结了。”
“那更不行,”孟厌修收紧手臂,下颌贴着她的额头,妥协地松口,“好,就四年。但这次,你一定要记得嫁给我。”
雾见微垂下眼眸,笑着靠在他怀里,捏玩他的手指:“我上次也没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