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洄的眼底一片清明,她的语气中带着点玩味:“我一直很好奇,当年,宋尘为何会抬头,对着宫梁之上叫出‘父亲’呢?”
“这样奇怪的姿态,或许用幼儿牙牙学语时无心的胡闹,也能解释得通,对吧?”
“但若是,我们多怀疑一步,将一些事情连在一起看呢?”
“步汗王室一族有自己精心培养的一支暗卫,自小便被收入暗卫营,一生为步汗王室抛颅洒血,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兰贵妃前来和亲之时,随行带了五个暗卫进京,还特意请过了皇上的明路,将这些暗卫记在了宫里护卫的册籍上。”
“近年来,越朝与步汗交往频繁,草民听过一个在民间流传过一段时间的戏言,今日倒不妨与殿下说道说道。”
宋澈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施洄语气缓慢,有意顿了顿:“传言,当年随兰贵妃和亲的五个暗卫中,并非人人出自王室暗卫营。其中一位,是当年的步汗选出的草原勇士,他的家族似乎十分得势。而他当年,是抛下了一切,自请护送公主的。”
“这位步汗勇士,似乎与兰贵妃的交情颇深啊。”
揣测、污蔑宫妃,够施洄这不值钱的脑袋瓜子掉八百回了,但她不在意了——说到这一步,今晚的任何一句话都够她九族陪她一起掉脑袋,但是她如今还能继续高谈阔论,很明显,太子目前没有杀她的想法。
甚至,对她的话很有兴趣。
“可没过多久,这五人却因在京城水土不服,相继生病,最终不治身亡。”
“这样听下来,殿下是不是也觉得,这有些蹊跷?”
“我情愿是自己多想,但这件事多少不符合逻辑——虽然兰贵妃闺房之中也并非身娇体弱之人,但那几人既被选来护送公主,定也是暗卫之中的佼佼者,这些个身强体健的护卫竟还不如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吗?”
这五个步汗暗卫,当真这样草率地葬身此地了吗?抑或是...他们寻到了什么脱身之法,只留下一具假象?
但是他们,为何要留他们的公主孤身一人在这诺大的后宫中独自求生呢?
还是说,只有这样,他们的公主,如今横行六宫的兰贵妃,才能够真正地活下来呢?
如此种种,施洄没有说出口,太过直白的话,留白就够了。
她没有话锋一转,开始梳理起另一件蹊跷之事:“兰贵妃当年性子如此桀骜不驯,仅一次酒后温存,当真是便能令人性情骤然转变至此?”
此话一出,宋澈皱起了眉——施洄怎么说都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话多少有些露骨了。
但施洄没在意他皱起的眉心:“还有,皇帝为何不追究宋尘那么小的时候便会说步汗语,他当真未曾起过半点疑心吗?”
一口气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施洄的语速越来越快,只觉得自己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知道,这些看起来极其微不足道的可疑之处,每一个都完全找得到辩辞。
但疑点就是疑点,它一旦存在,不需支撑,便能成立——如蛛丝与马迹相互牵引,稍一拨弄,足以牵出万般遐思。
“昭明哥,我只是一介草民,在密林之中生活已久,对这朝堂之上的风云所知寥寥,全仰赖于先生讲述,很有限,也非常浅薄。”
“但如今,我所能探查到的、猜想到的以及觉察到可疑的,都已一一告诉于你,至于如何定夺,自在你心。”
宋澈一时只有沉默。
他并非愚钝之人,相反,在很多时候,他的敏锐远超常人。
他有的时候甚至怨恨自己的敏锐,因为他的确会在很多瞬间,察觉到可疑的波澜。
但大多数时候,他没有凭据,也没有立场去追究。
而如今,施洄将这些已经被漫长岁月稀释湮没的可疑之处,一个一个单拎出来,串联成线,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
他再刻意忽视,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这些看似简单的陈年旧事中,可延展的琐碎之处太多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早已放弃追寻的,那些已经被强行终结的旧事,竟还留有余线。
半晌,他低声道:“洄儿,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许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妨说句真心话。”他的语气里带着些疲惫与真切:“我,早已没有了往昔那般的野心和志向。”
“没有人可以带着仇恨去斗争,这样注定会走火入魔,是走不长远的。”
“仇恨,是我最大的软肋,是注定的败局,我一定会输。”
“可是你从来没有去尝试过,又怎知没有破局之法。”施洄听不惯他颓丧又这样感慨的语气,她替宋澈感到不甘:“一个人想要去斗争,难道不正因为他深切地认识到自己的软肋吗?”
“正因为有舍弃不了,刻入骨髓的东西,斗争才有意义啊!”
施洄并不想说些很空的大道理,没有人会真正理解别人,亮出实打实的獠牙,才是通法:“更何况,我很难想象,一个能在灭门之祸下,悄无声息地接手青阳李氏各地全部产业,还能暗中扩张势力的人,真的会毫无野心?”
“以你的心性,你的手腕城府,真的会输吗?”
她不肯退让,字字逼近:“你说呢?昭明哥?”
宋澈有些意外地盯着施洄,竟突然有些自嘲地轻笑出声。
两人已经有来有回地过了几招,现下竟比之前几年碌碌的相处都更了解对方。
在这种境地之下,他也没必要再遮掩:“我只想知道真相罢了,那个位置,我真的不曾肖想。”
“就算是你依然坚定,难道所有人都能相信你真的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吗?”
“不会的,大家在揣度他人时,向来是不吝啬自己的想象与恶意的。”施洄的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步步紧逼:“从小受百姓供养,享尽尊荣之人,当真对此毫无眷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