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但玉石刚说完话,卧寝外就传来“噗嗤——”声响。

    隔着门缝,烛璠看见那条蛇被雁闻寂一剑劈成两半。

    他神色未改,动作之利落,剑上不曾溅洒半点鲜血。

    却惊得烛璠手足僵麻。

    以至于她后退时,没把握好脚下力度,踩出了声嘎吱轻响。

    雁闻寂捕捉到这一点动静。

    他侧目望来,透过窄缝,与她视线相接。

    那眸中的冷色让烛璠的呼吸稍滞。

    尤其是在瞥见他手中剑时,她恨不得立马逃跑。

    跑得越远越好。

    那一剑若是落在身上,该多疼。

    可她到底忍住了。

    她缓缓推开门,木讷道:“你别想走,就算出得了这房门,也离不开绛仙镇一步。”

    “走?”雁闻寂揣摩着这一字,不明白他何时说过要走。

    他仅是要去取些木材。

    可当他细看那双平静如死水的眼眸时,忽改了念头。

    “为何如此笃定?”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下,语气稍显虚弱,“我虽伤重,双腿却没有残疾。或许走得慢,但若想离开,终有一日走得出去。”

    “不,不是。”烛璠摇头,“总之,你别想离开。”

    “似你这般语焉不详,更容易挑起逆反的心思。”

    “我没法解释,但你最好待在这里,也能少吃些苦头。”

    听见这近似“威胁”的劝说,玉石的心都死了。

    照这样下去,到猴年马月她才能攻略成功!

    不想,雁闻寂侧转过身。

    “既如此,便来赌一赌罢。”他问,“我若离开了这绛仙镇,待如何?”

    烛璠没料到他这么想走。

    这反而激起她的好胜心,她面无表情道:“好,赌吧。若能离开,我也不再留你,你便直接拿着这一年的酬金走人,就此了账。”

    雁闻寂细思一番:“好——你要何物?”

    烛璠怔住:“我?”

    “既是约赌,终有赢家。我赢了便能离开,你若赢了,又要何物?”

    烛璠委婉又实诚地说:“你好像也没什么东西。”

    酬金是她凭空捏造的,如今他不再是照妄观中坐拥无数法宝的道长,没钱没房产,连像样的灵符都拿不出一张。

    雁闻寂轻轻笑了笑。

    “不一定是某样东西。”他将手拢在袖中,缓声说,“譬如修缮这房屋,又或劈砍柴木,多做一年半载的看守。”

    烛璠沉默一阵,却应他:“我不知道。”

    雁闻寂没有追问:“好,若你赢了,待你想好要什么,再提也不迟。”

    他便真走了。

    行动缓慢,步子一深一浅,在雪地踩出一串淡色血印。

    风雪大,又是个陌生场地。他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仅凭直觉往前走。

    幸而他很快就走到了镇子边沿。

    周围几乎看不见房屋,不远处竖着一块歪斜的木牌。

    雪堆得很厚,隐约能看见木牌上刻着“绛仙镇”三个大字,还有些已经褪色的,乱七八糟的小孩儿涂鸦。

    再往前,就是看不着边际的荒山了。

    雁闻寂盯着那块木牌,走得很慢。

    眼下每迈一步,他都能感觉到意识在晃,随时要晕似的。

    他知道自己伤重,不想竟能撑到这里。

    想到那赌约,他轻轻扯动嘴角,自讽似的笑了笑。

    这押上性命的赌法,委实幼稚。

    就好像两个小孩儿赌谁能多吃一口饭。

    难以分辨是赢了好还是输了好,总归都带着说不清缘由的执拗。

    离木牌仅有一步之遥时,过快的心跳已经压过耳鸣,阵阵冲撞着他的鼓膜。

    仅剩一步。

    他以剑撑地,垂下模糊不清的视线,看向那木牌角落的涂鸦,忽举棋不定。

    论理,他如今失忆,又一身伤损,不该轻易信谁。

    留下并不妥当。

    可……

    那一点微妙的熟悉,也并不作假。

    不过这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他思索清楚前,一阵灼痛从腹部倏然袭上,如一记重鞭打散了他的意识。

    他踉跄一步,尚未反应过来,便昏死过去,倒在了木牌边。

    不一会,烛璠顺着一路血印找到了他。

    她不紧不慢地上前,蹲下,试探着戳了戳他的脸。

    没反应。

    昏过去了。

    烛璠知道这是契印起效了——有妖契在,只要她想,他就不可以离她太远。

    这手段不光彩,她觉得雁闻寂要是恢复记忆了,保不齐会因为这件丢脸至极的事,杀她灭口。

    烛璠想了想,突然拢起一小堆雪,充当香炉。

    有了香炉,她虔诚合掌,开始低声喃喃祷告,什么“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全都念了个遍,算是为这卑劣行径的小小自责,顺便乞求上天保佑,让他的记忆恢复得慢一点。

    越慢越好。

    三秒过后,她睁眼,踢散雪堆,一把揪住青年的后衣领,顺着原路把他拖了回去。

    把雁闻寂拖回小破屋后,烛璠翻出挂锁,从外面锁上门。

    玉石:“……就剩下这半拉子门,关上也呼呼往里灌风,锁和不锁有什么区别。”

    烛璠闻言,也觉得锁门纯粹多余,但她沉默片刻,煞有介事地说:“你不懂。”

    “……那你仔细说说?”

    “很麻烦,不好解释。”

    玉石开始唠叨:“烛璠啊,还是得想个法子修缮下房屋,你也不比以前了,没有那么多妖力护体,哪经得起这么风吹雪淋的。你要没力气,就把我抵押出去,请几个工人。我好说,晚上找个机会偷偷跑回来。你要过意不去,咱们就去镇子东头那家当铺,那老头子纯粹奸商,坑他心里也没负担。”

    这玉石声音清脆,听着就是年纪不大的女娃娃,却格外老成,还爱操心。

    “你话好多。”烛璠有些嫌它,拍了它一下。

    玉石瞬间静音。

    她顶着风雪,找到了绛仙镇上一家较为偏远的药铺。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

    刚到绛仙镇,她就在这儿买过药。

    药铺老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青年,身板儿比草还轻。

    当时关于她是恶妖的传闻已经陆陆续续传开,他哪里敢给她做生意,实在怕她得很,只想轰她走,不论秤杆还是装药的匣子,有什么就丢什么。

    她没出声,顶着满屋乱飞的药材,从地上挑挑拣拣,找到了自个儿需要的药,留下些银钱便走了。

    这之后她又来了几回。

    次数多了,老板还是怕她,但不再砸东西,只敢缩在里间的房门后头,耐心等她挑完东西了再出去。

    就像这回——

    烛璠熟稔地拉开抽屉,往右瞟了眼。

    老板躲在房门后头,见她望过来,飞快缩回脑袋。

    她慢吞吞偏回头,没一会儿,又瞟他一眼。

    伸出脑袋的老板再次躲了回去。

    她再瞟,他再躲。

    如此过了几回,她心满意足。

    感觉像是在玩抓老鼠的游戏——虽然只有她觉得好玩儿。

    她抓好药,从怀里摸出钱袋,散开。

    里面只剩下十几文钱。

    烛璠头一次觉得自己穷得可怕。

    她瞥向柜子上的药,精打细算挑选几样,剩下的全都忍痛放了回去。

    将袋子里的钱抖搂干净后,她对着半空讷讷喊了声“多谢”,便走了。

    “等——”躲在门后的老板似乎想说什么,但忽然有声高亢的尖叫不知从何方传来,吓得他瞬间缩了回去。

    烛璠也听见了这类似杀猪的动静。

    她还没走出药铺大门,停下,望向声源处。

    有高低不一的房屋遮挡,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瞧见惊飞的几只乌鸦,墨点一般缀在灰沉沉的半空。

    “什么动静!青天白日的,比叫魂还吓人。”隔壁酒楼的账房连算盘都没来得及放,忙不迭跑出来,踮脚看一阵,又踩上门口的板凳往那方瞧。

    烛璠听见这人声,慢腾腾后退两步,躲在药铺门后。

    “嚯!钱秀才,当心点儿吧!这凳子上可全是雪,待会儿摔你个狗吃屎。”过路的年轻铁匠隔着风帽捏了把脑袋,也往那边看,“看这方向……倒像是杏春他们家,她爷不是今晚才闹夜,明早抬棺材上山么,这会儿喊什么?”

    钱秀才:“不清楚。嗳!该不会,该不会又有人撞上那祸事了吧?”

    他与那铁匠的脸上都浮现出一抹惧然,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

    铁匠打了个寒噤:“我记得上回……是不是也是谁家死了人,闹夜那天撞上的祸事?”

    “是,”钱秀才往屋檐底下退了步,忧心忡忡,“怎么会这么巧。”

    “别慌,别慌!”铁匠忽然想起什么,面色一下好转,“刚想起来,今早我去衙门,正巧听见几个当值的说,要不了几天,就有几位中灵界的仙客来这儿,专程处理这档子事。”

    秀才面露喜色:“当真?我可还没见过中灵界的仙人,是哪里的仙客,竟会到咱们这小地方来。”

    “听闻是什么叫小阙洲的仙门。没听说过,具体我也不好打听,总之别担心,有仙家来,还对付不了几个害人的妖精么?”

    听得“小阙洲”几个字,烛璠眼皮一跳,身上尚未好全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疼。

    小阙洲……

    是狐族所在的地方,远在修士、妖族居住的中灵界。

    她清楚那些狐狸不爱与人族打交道,又都自视甚高,轻易不会踏足凡界,铁匠口中的“仙客”,断不会是他们。

    但她还是低下脑袋,神情木然地别开脸,不想再听下去。

    确定外头那两人都进了酒楼,不可能与她迎面撞上,烛璠才迟迟离开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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