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玉石刚说完话,卧寝外就传来“噗嗤——”声响。
隔着门缝,烛璠看见那条蛇被雁闻寂一剑劈成两半。
他神色未改,动作之利落,剑上不曾溅洒半点鲜血。
却惊得烛璠手足僵麻。
以至于她后退时,没把握好脚下力度,踩出了声嘎吱轻响。
雁闻寂捕捉到这一点动静。
他侧目望来,透过窄缝,与她视线相接。
那眸中的冷色让烛璠的呼吸稍滞。
尤其是在瞥见他手中剑时,她恨不得立马逃跑。
跑得越远越好。
那一剑若是落在身上,该多疼。
可她到底忍住了。
她缓缓推开门,木讷道:“你别想走,就算出得了这房门,也离不开绛仙镇一步。”
“走?”雁闻寂揣摩着这一字,不明白他何时说过要走。
他仅是要去取些木材。
可当他细看那双平静如死水的眼眸时,忽改了念头。
“为何如此笃定?”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下,语气稍显虚弱,“我虽伤重,双腿却没有残疾。或许走得慢,但若想离开,终有一日走得出去。”
“不,不是。”烛璠摇头,“总之,你别想离开。”
“似你这般语焉不详,更容易挑起逆反的心思。”
“我没法解释,但你最好待在这里,也能少吃些苦头。”
听见这近似“威胁”的劝说,玉石的心都死了。
照这样下去,到猴年马月她才能攻略成功!
不想,雁闻寂侧转过身。
“既如此,便来赌一赌罢。”他问,“我若离开了这绛仙镇,待如何?”
烛璠没料到他这么想走。
这反而激起她的好胜心,她面无表情道:“好,赌吧。若能离开,我也不再留你,你便直接拿着这一年的酬金走人,就此了账。”
雁闻寂细思一番:“好——你要何物?”
烛璠怔住:“我?”
“既是约赌,终有赢家。我赢了便能离开,你若赢了,又要何物?”
烛璠委婉又实诚地说:“你好像也没什么东西。”
酬金是她凭空捏造的,如今他不再是照妄观中坐拥无数法宝的道长,没钱没房产,连像样的灵符都拿不出一张。
雁闻寂轻轻笑了笑。
“不一定是某样东西。”他将手拢在袖中,缓声说,“譬如修缮这房屋,又或劈砍柴木,多做一年半载的看守。”
烛璠沉默一阵,却应他:“我不知道。”
雁闻寂没有追问:“好,若你赢了,待你想好要什么,再提也不迟。”
他便真走了。
行动缓慢,步子一深一浅,在雪地踩出一串淡色血印。
风雪大,又是个陌生场地。他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仅凭直觉往前走。
幸而他很快就走到了镇子边沿。
周围几乎看不见房屋,不远处竖着一块歪斜的木牌。
雪堆得很厚,隐约能看见木牌上刻着“绛仙镇”三个大字,还有些已经褪色的,乱七八糟的小孩儿涂鸦。
再往前,就是看不着边际的荒山了。
雁闻寂盯着那块木牌,走得很慢。
眼下每迈一步,他都能感觉到意识在晃,随时要晕似的。
他知道自己伤重,不想竟能撑到这里。
想到那赌约,他轻轻扯动嘴角,自讽似的笑了笑。
这押上性命的赌法,委实幼稚。
就好像两个小孩儿赌谁能多吃一口饭。
难以分辨是赢了好还是输了好,总归都带着说不清缘由的执拗。
离木牌仅有一步之遥时,过快的心跳已经压过耳鸣,阵阵冲撞着他的鼓膜。
仅剩一步。
他以剑撑地,垂下模糊不清的视线,看向那木牌角落的涂鸦,忽举棋不定。
论理,他如今失忆,又一身伤损,不该轻易信谁。
留下并不妥当。
可……
那一点微妙的熟悉,也并不作假。
不过这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他思索清楚前,一阵灼痛从腹部倏然袭上,如一记重鞭打散了他的意识。
他踉跄一步,尚未反应过来,便昏死过去,倒在了木牌边。
不一会,烛璠顺着一路血印找到了他。
她不紧不慢地上前,蹲下,试探着戳了戳他的脸。
没反应。
昏过去了。
烛璠知道这是契印起效了——有妖契在,只要她想,他就不可以离她太远。
这手段不光彩,她觉得雁闻寂要是恢复记忆了,保不齐会因为这件丢脸至极的事,杀她灭口。
烛璠想了想,突然拢起一小堆雪,充当香炉。
有了香炉,她虔诚合掌,开始低声喃喃祷告,什么“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全都念了个遍,算是为这卑劣行径的小小自责,顺便乞求上天保佑,让他的记忆恢复得慢一点。
越慢越好。
三秒过后,她睁眼,踢散雪堆,一把揪住青年的后衣领,顺着原路把他拖了回去。
把雁闻寂拖回小破屋后,烛璠翻出挂锁,从外面锁上门。
玉石:“……就剩下这半拉子门,关上也呼呼往里灌风,锁和不锁有什么区别。”
烛璠闻言,也觉得锁门纯粹多余,但她沉默片刻,煞有介事地说:“你不懂。”
“……那你仔细说说?”
“很麻烦,不好解释。”
玉石开始唠叨:“烛璠啊,还是得想个法子修缮下房屋,你也不比以前了,没有那么多妖力护体,哪经得起这么风吹雪淋的。你要没力气,就把我抵押出去,请几个工人。我好说,晚上找个机会偷偷跑回来。你要过意不去,咱们就去镇子东头那家当铺,那老头子纯粹奸商,坑他心里也没负担。”
这玉石声音清脆,听着就是年纪不大的女娃娃,却格外老成,还爱操心。
“你话好多。”烛璠有些嫌它,拍了它一下。
玉石瞬间静音。
她顶着风雪,找到了绛仙镇上一家较为偏远的药铺。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
刚到绛仙镇,她就在这儿买过药。
药铺老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青年,身板儿比草还轻。
当时关于她是恶妖的传闻已经陆陆续续传开,他哪里敢给她做生意,实在怕她得很,只想轰她走,不论秤杆还是装药的匣子,有什么就丢什么。
她没出声,顶着满屋乱飞的药材,从地上挑挑拣拣,找到了自个儿需要的药,留下些银钱便走了。
这之后她又来了几回。
次数多了,老板还是怕她,但不再砸东西,只敢缩在里间的房门后头,耐心等她挑完东西了再出去。
就像这回——
烛璠熟稔地拉开抽屉,往右瞟了眼。
老板躲在房门后头,见她望过来,飞快缩回脑袋。
她慢吞吞偏回头,没一会儿,又瞟他一眼。
伸出脑袋的老板再次躲了回去。
她再瞟,他再躲。
如此过了几回,她心满意足。
感觉像是在玩抓老鼠的游戏——虽然只有她觉得好玩儿。
她抓好药,从怀里摸出钱袋,散开。
里面只剩下十几文钱。
烛璠头一次觉得自己穷得可怕。
她瞥向柜子上的药,精打细算挑选几样,剩下的全都忍痛放了回去。
将袋子里的钱抖搂干净后,她对着半空讷讷喊了声“多谢”,便走了。
“等——”躲在门后的老板似乎想说什么,但忽然有声高亢的尖叫不知从何方传来,吓得他瞬间缩了回去。
烛璠也听见了这类似杀猪的动静。
她还没走出药铺大门,停下,望向声源处。
有高低不一的房屋遮挡,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瞧见惊飞的几只乌鸦,墨点一般缀在灰沉沉的半空。
“什么动静!青天白日的,比叫魂还吓人。”隔壁酒楼的账房连算盘都没来得及放,忙不迭跑出来,踮脚看一阵,又踩上门口的板凳往那方瞧。
烛璠听见这人声,慢腾腾后退两步,躲在药铺门后。
“嚯!钱秀才,当心点儿吧!这凳子上可全是雪,待会儿摔你个狗吃屎。”过路的年轻铁匠隔着风帽捏了把脑袋,也往那边看,“看这方向……倒像是杏春他们家,她爷不是今晚才闹夜,明早抬棺材上山么,这会儿喊什么?”
钱秀才:“不清楚。嗳!该不会,该不会又有人撞上那祸事了吧?”
他与那铁匠的脸上都浮现出一抹惧然,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
铁匠打了个寒噤:“我记得上回……是不是也是谁家死了人,闹夜那天撞上的祸事?”
“是,”钱秀才往屋檐底下退了步,忧心忡忡,“怎么会这么巧。”
“别慌,别慌!”铁匠忽然想起什么,面色一下好转,“刚想起来,今早我去衙门,正巧听见几个当值的说,要不了几天,就有几位中灵界的仙客来这儿,专程处理这档子事。”
秀才面露喜色:“当真?我可还没见过中灵界的仙人,是哪里的仙客,竟会到咱们这小地方来。”
“听闻是什么叫小阙洲的仙门。没听说过,具体我也不好打听,总之别担心,有仙家来,还对付不了几个害人的妖精么?”
听得“小阙洲”几个字,烛璠眼皮一跳,身上尚未好全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疼。
小阙洲……
是狐族所在的地方,远在修士、妖族居住的中灵界。
她清楚那些狐狸不爱与人族打交道,又都自视甚高,轻易不会踏足凡界,铁匠口中的“仙客”,断不会是他们。
但她还是低下脑袋,神情木然地别开脸,不想再听下去。
确定外头那两人都进了酒楼,不可能与她迎面撞上,烛璠才迟迟离开药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