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璠到家时,雁闻寂还没醒。
她没管他,制了点止血镇痛的药粉,给自己涂了。
涂完药便是做饭。
以前她住在中灵界,不比灵气稀薄的凡界,那里灵力充沛,不怎么需要吃东西,就算饿了也能服用灵丹。
而自打她逃离中灵界,就渐渐有了人的习惯,一日三餐少一顿都会饿。
只是她不大会做饭。
这小破屋里只有一方泥土砖石砌的土灶,上面放锅,下面一个四四方方的灶门用来放柴。
当初她很快就摸清了怎么用这灶台,但直到现在,生火和炒菜依旧是大麻烦。
好几次她明明塞满了柴,却怎么都点不燃火。
火燃了,又控制不好火候,常常炒出一锅黑黢黢的菜,简直下不了口。
有两回她实在没辙,到最后只就着冷水吞了些半生不熟的菜。
眼下她又难倒在生火上。
烛璠折断一把柴木,尽数塞进灶门,再挤出一点微薄的妖气,掐了个火诀。
一豆火苗钻进了柴堆,飘飘摇摇,将干枯的树枝熏成黑褐色。
很快,发灰的白烟顺着灶门飘出,熏得她眼睛酸溜溜的疼。
烛璠半睁着泪眼模糊的眸子,忍住后退的冲动,一动不动蹲在灶门前,尽量维持妖火的平稳。
明明柴木已经被点燃了,可只要她一收回妖气,没一会儿就又会熄灭。
她只能再次掐火诀。
烟更多了。
浓烟滚滚,她的鼻头发酸,眼睛几乎睁不开,偶尔闷咳两声,湿漉漉的泪水便顺着面颊无声滑落,蓄在下巴尖儿上。
这时,一道略显疲惫的嗓音响在身后:“似这般白烟缭绕,还以为是死后的天上光景,幸而只是在生火。”
是那道人的声音。
烛璠的手微抖。
妖气消散,只剩下零星几点火光忽明忽灭,没多久,便也尽数熄灭了。
她起身,转过去看他。
沉默片刻,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输了。”
那道人姿态落拓地倚靠在门边,若非满身血迹和苍白脸色,实在看不出他身负重伤。
“是,输了,你想要——”他顿了声,忽看见她脸上白一块黑一块,颊上还挂着两道灰扑扑的泪痕。
他略微站直了些,不觉得这花脸儿好笑,反而不自觉微蹙了下眉,手也下意识抬起几分。
但转眼他便垂下手去,拢在袖中,进门说:“倒巧,撞见这生火做饭的时辰。我来罢,也好试试可还记得这些。”
烛璠没让,语气平平:“我没说要这个。”
雁闻寂会意,笑了笑:“与赌约无关,不过想试试记忆深浅罢了。况且,不是说花了钱招我做看守?”
差点忘了这桩儿。
烛璠心生懊恼,脸上却没什么表现。
眼看他逼近,她忍着逃走的冲动,故作镇定点点头:“好,若有何处不会,可以再问我。”
雁闻寂颔首,经过她身旁。
出于对道士天然的警惕,烛璠心头不免发紧,只想着尽快出去。
但在彻底错身前,他忽然停下。
“脸上——”他忽道。
烛璠也顿住,两人的衣袖摩挲出细小的声响。
隔着袍子,她似乎感觉到他微热的体温。
她斜挑起眸,对上那双略微狭长的眼睛,紧提着心问:“什么?”
“脸上,沾了些尘灰。”雁闻寂温声道。
“哦。”她稍微松了口气,木着张脸,提步要走。
但他又叫住她:“还有——”
烛璠不得已再度停下,神色不改,却听得出话里有些不满:“你最好一口气说完。”
“火折子。”
“什么?”
“引火,总要有火折子。”他的眼眸微微弯了下,“你没有给我。”
这下烛璠的心是真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都是直接用妖火,哪有什么火折子。
“你——”她不假思索道,“你可以钻木头。”
“钻木头。”雁闻寂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是,钻木头。”烛璠认真点头,“我都是钻木取火。”
她不知道他信了没有,说完这话就去洗脸了。
她不觉得他真能点燃柴火,毕竟这道人也不沾五谷,因而匆匆擦把脸就回了灶房。
不想刚进门,她便听见树枝燃烧的噼啪炸响。
火竟然燃了。
雁闻寂已经合上灶门,正扫视着灶房里的东西。
灶上就一点盐巴和油。
食物也少得可怜。
破缸里攒着点糙米,地上的旧竹筐里堆了一小撮干瘪的土豆,另有两颗蔫巴巴的白菜。
再没其他东西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烛璠忽有些不自在。
这就好像请人吃饭,到了家才发现穷得揭不开锅一样。
雁闻寂恰好看见她,却只道:“这窗子漏风,修补起来应该要些时辰。先煮饭,吃完饭了再补。”
他说的是灶房的窗子。
先前烛璠这破窗子刚好透气儿,不至于把自己呛死,就没想过修补。
没想到他提起这茬,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还没思虑清楚,她就已经点下头。
“哦。”干巴巴的一声应答。
雁闻寂舀了小半碗米,洗米煮粥。
烛璠挑拣了几颗稍微像样点的土豆,削皮。
她使刀使得灵巧利落,雁闻寂不由得多看了会儿,半晌他说:“我身上的伤擦了些药。”
烛璠头也不抬,开始胡诌:“你自己擦的,昏过去后就一直念叨着说疼,要擦药。抢了我的药不说,还发疯开始脱衣服。”
话落,却没得到应答。
她抬头,却见他拢着袖,靠在灶台边上,笑眯眯看着她。
活像只温顺的狐狸。
“我没骗你。”她煞有介事道。
“这般看来,好在我还不想死。”雁闻寂不露声色地捱过一阵剧痛,才又近前,捡了颗白菜开始掰叶子。
洗菜叶时,他问:“我可有名字?”
“有。”
“叫什么?”
烛璠沉默一阵,神情诡异地冒出句:“小雁。”
搓洗菜叶的手一顿,雁闻寂看向她。
烛璠没抬头,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神。
她以为他是不信,才这样看她,不想下一秒,她听见他道:“雁闻寂?”
烛璠呼吸稍滞,一刀险些削在手上。
轻微的耳鸣声中,她听见了自己略重的心跳声。
难不成他都记起来了?
她尽量保持着冷静,削下一块土豆皮了,才慢吞吞问:“你想起来了?”
“那把剑上刻了我的名字。”他温声道。
烛璠略松一气,却也听出他话中别意:他是在提醒她,他知道了,那是他的剑。
她不欲与他争论这事,毕竟如今有了妖契在,她也不怕他对她动手。
雁闻寂又问她名字。
考虑到要瞒他的事太多,她担心记混,便没捏造假名,如实告诉他了。
“烛璠。”雁闻寂轻声念着这名,被雪风吹着轻飘飘落下,弄得她耳朵有些痒。
烛璠把削好的土豆放在灶上,捏了把耳廓,往后退一步,才干巴巴地应:“嗯。”
“是因狐族追杀,烛姑娘才找了帮手?”
“差不多。”
听出她不想多聊,雁闻寂也不再追问。
他开始切土豆和白菜,烛璠翻出些碗筷盘子,拿去外面清洗。
洗到一半,她就闻见菜香了。
烛璠没想到他竟然真会做饭。
以前她常听人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连坐镇整个中灵界的九宫仙府都拘束不了他,任由他做个性似浮云的散仙。
而现在,这位却在离中灵界十万八千里的小破屋里切土豆丝。
直到走至饭桌前了,她都还有点恍惚。
就那么一点食材,雁闻寂却做出了两菜一汤。
清炒白菜。
干煸土豆片。
滚刀块儿的土豆炖菜汤。
另有碗煮得浓稠香醇的糙米粥。
坐下后,烛璠真切体会到了“饿”和“馋”的区别。
雁闻寂递了杯水给她。
她接过,疑道:“是温水?”
水烧开没多久,按理说不会冷得这么快。
正想着,她就在杯底摸着了一点残存的雪渣。
“取了些干净雪煨着镇了会儿。”雁闻寂给自己面前也放了杯水,滚烫的,还冒着袅袅白雾。他没抬头,只分外自然地说了句,“不是喜欢喝温水么?”
话落,两人皆是一怔。
烛璠捧着竹制的杯子,温度适宜,暖暖地温着掌心。
雁闻寂的手还搭在杯口,飘上的雾气发烫,他的指腹很快烫得微微发红,却没挪开。
烛璠只愣了瞬,倒没多想,喝了几口水后才道:“我还说过这个,都忘了。”
兴许是刚才他问她口味时说的。
半晌,雁闻寂方挪开手,坐下。
“……嗯。”他又恢复成那副含笑的温然模样,与平常无异,“凭着习惯做了些菜,尝尝味道如何。”
他说是凭着习惯做,烛璠吃了几口,只觉得他这习惯真好。
她起初还用勺子舀粥喝,后来索性将勺子丢在一边,捧着碗囫囵往下咽。
雁闻寂仅吃了几口便说饱了。
他还没忘记先前说的事,放下碗筷,从外面挑拣了些结实的木条,便去补窗子。
烛璠在“丁零当啷”的声响里吃完了最后一筷子菜。
两菜一汤一碗粥,她尽数吃了个干净。
她很久没体味过这样舒服的饱腹感,那张终日木讷僵冷的脸上,也总算活泛出一点不明显的神采。
在她动身收拾碗筷前,雁闻寂就已经补好窗子进来了。
他托着副伤损严重的身躯,从她手里拿过空碗,连同空碟子叠放在一起,拿去灶房清洗干净。
留个烛璠呆呆坐在那儿,愣盯着他行动迟缓的背影。
……好奇怪。
是不是太自然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