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烟花的旅行家七

    “滴答。”

    水滴声回荡在湿漉漉的洞穴,回荡在世界的最黑暗一角。

    不知什么时候起,衣服开始变得黏腻,如同贴在身上的第二层皮肤,潮得几乎能拧出水。

    骊执的机体不太能泡水,她想要卷起袖子,手臂刚刚伸出,就被裹上了一层水膜。

    “……”

    她默默把袖子放下了。

    骊执隐约记起,地球上的同事提到过自己的家乡的回南天。

    “我怎么跟你形容呢,”,同事抓了抓没剩几根的头发,连续加班让他的头油得能炒菜,“就是你晾了很久的衣服,终于有一天臭了。”

    骊执一直对回南天没有实感,直到现在。

    借着手机作为遥远的光源,黏糊糊的,丝丝缕缕的液体,挂在灰扑扑的墙壁上,滴落在同样潮湿的地面上。

    身前的两排透明“牙齿”,细微地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节咔吧声,如同在咂摸食物的滋味。

    “——!”

    骊执没再有动作。

    几乎是在意识到被“牙”关在洞穴里的下一秒,她的头就开始“疼了”。

    异能升级后,除去能更好地联络别的硅基生命,她也能逐步感知,世界是怎么联络她了。

    比如,头痛的时候,是类似一种未知程序突然出现,在强行访问她的感受。

    机械毕竟不是人体,骊执并不能感受到传统意义上的“痛觉”,所谓的痛觉模拟模块,也只是仿生人出厂自带的一个部件。

    一是为了更好地融入社会,二是方便遇到伤害时及时反应过来,尽快做出应对。

    可现在的问题是,为了保持仿生人有一个清醒的“大脑”,仿生人在出厂前,通常不会选择在脖子以上的部位设置痛觉模拟模块。

    骊执没有吭声。

    细细密密的抽痛,像不知何时就要落下的锥子,随着洞穴的震颤而愈发剧烈起来。

    如同洞穴深处,藏匿在黑暗中的存在不仅吞噬了光源,还要吞噬一切进入自己领地的不听话的生灵,爬上了她的大脑大口吞吃。

    ——虽然它大概只能吃一嘴金属零件。

    骊执抬起手,却没再扶上额头。

    “噗通。”

    下一秒,是她的能量核心,毫无征兆地开始跳动起来。

    骊执把手掌放在胸口处,感知着那块仿生皮肤之下,一下又一下、牵动起她指尖开始震颤的波动。

    ——能量核心,是她身体里最不像仿生人的地方。

    它会在骊执产生剧烈的、哪怕只是模拟的情感波动时,掀起一阵本该不属于她的波动。

    “噗通。”

    就像心脏。

    就像,人类的心脏。

    反正,不像是她这个机械怪物,该有的东西。

    “骊执,你不要这么想。”

    几乎是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浸透着消毒水冰凉的气息,模模糊糊地响在脑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受副本影响,骊执现在的身体,能存储很多来到赛博世界后的记忆,但很多个日夜、那些属于她在地球的往昔,已经很模糊很模糊了。

    “你是你自己,你不是没有姓名的机械。”

    不过,骊执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女人的。

    “我要是真的是机器就好了。”

    她把额头靠在女人的掌心上,眼睛压在刚刚从学校赶过来、被风吹得冰凉的冲锋衣袖子上。

    她不想让女人看到被自己眼泪浸透的布料,不想让她看清,自己根本不想被她留在这个世界。

    “这样,就能永远记住关于你的一切了。”

    她把女人那只没在输液的手放到手心,一点点攥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手已经比女人的大了。

    “会有病毒吗,会传染给你吗?”

    女人想把手抽出来,骊执扳过她的指节,将女人不听使唤的大拇指一点点蜷起来,塞到被子里。

    “不会。”

    世界或许听到了骊执的愿望。

    骊执迟钝地意识到,她把手贴在了额头上,像女人常对她做的那样。

    但是是在女人离开后。

    在刺穿了女人留给她的躯壳,把她变成了没有心脏的怪物后。

    骊执犹豫了一秒钟,一边毫不客气地踹向透明的牙齿墙壁,结结实实地给最大的牙缝来了一脚,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或许,变成怪物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难受的是,身体消失后,女人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也消失了。

    “咕噜咕噜。”

    怪物进食前的肠鸣清晰地回荡在洞穴里,打断了骊执的思考,伴随着腥臊的气流,压在洞穴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上。

    骊执咬紧牙关,闭紧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怪物?

    脚下的地面湿滑地、有自我意识地扭动着,气流一阵一阵蒸腾在背后,带起更多、更密集的水珠,一刻不停地滴落在地面上、岩块上、甚至有几滴要迸溅到她身上。

    她如同站在一个巨型怪物的口腔里,要被它扯着涎水嚼碎。

    骊执毫不怀疑,但凡站在这里的是个人类,估计当场就要被熏吐了。

    颠簸的“地面”让她不得不扶住脑袋,一点点蹲下去。

    奇怪的是,合上“牙齿”,就证明“怪物”已经发现她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击杀她。

    明明她就在牙齿旁边,怪物却好像没有触觉一类的感官,哪怕湿滑的地面毫无规律地蠕动着、翻卷着,骊执依然能安安稳稳地蹲在原地。

    只是,头痛越来越严重了。

    她上前一步,再次摸索着每一个可能松动的透明“牙齿”的空隙,可怪物却好像笃定了她一定留在了洞穴里,死活不肯松口。

    如果她对黑夜人世界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现在没能找到她的原因,是骊执手里没有“光源”。

    吸引她的手机,应该真的是接下来推动剧情的关键道具,可同时,也是怪物搜捕她的关键利器。

    至于确定她在洞穴里,骊执怀疑,是因为她的机体反射了一部分手机光线,怪物由此顺藤摸瓜确定了她,如果当时躲避不急,她估计就要被吞进去了。

    不断滴落的水声愈发清晰起来,近得好像就在耳边,骊执不可避免地开始分出线程去处理这聒噪的动静。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变成了地球世界里那个不喜欢人群、被人指指点点的怪胎。

    她闭紧了口鼻,堵住耳朵。

    不能被干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把和外界的交互通道关闭后,头痛像绷紧的橡皮筋,被一点点松开了。

    该如何在逃离洞穴的同时,还能拿到手机作为道具呢?

    直接回去是不可能了,离手机越近,所折射的光线越多,被发现的概率也越大。

    骊执一边根据“牙齿”摩擦出的动静估测着它的硬度,一边慢慢地起身。

    那拿个石头给手机砸翻面,像洞穴里的石头刚刚做的那样?

    可以作为一条路,但刚刚的手机就是被石头砸出来的,很可能洞穴中的每个石块都在怪物的管控下。

    那么,她要找到一个拥有独立意识的机械生命合作,比如……骊镜。

    骊执闭上眼睛,开始感知。

    交互协议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作用范围,因此,只要她的运算资源足够用,哪怕是地下城里的机器人,她也能给它刨出来。

    “咕噜噜!”

    从身后传来的气流声更粗重了,似乎是骊执“冷暴力”的态度惹恼了怪物,激得骊执寒毛倒竖,几乎是下意识地冲着裹缠住靴子的地面跺了一脚。

    如同被抽掉气的气球,那块灰扑扑的地面瞬间塌陷下去。

    突然,另一个问题不合时宜地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这次她知道现在了,才想着确定自己身边有谁呢?

    骊执愣了一下。

    对了,还有安夏,还有李泽川。

    她进入副本的第一反应,不就该确认队友有没有同样被卷入副本吗?

    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爬上胸腔,像在捧着一个不断被拧紧发条的玩具,而你不知道哪一秒钟,发条就会碎掉。

    不知何时,脚下塌陷的地面重新鼓起了,如同下面不是厚重的泥土,而是某种汩汩地泉水,把地面的这张皮顶起来。

    “……”

    骊执被这过于诡异地触感搞得心里发毛,正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睁开眼睛的下一秒,熟悉的头痛又恬不知耻地刺入脑干。

    “创造者。”

    骊执试探性地想把地皮戳穿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回应她的交互协议。

    熟悉的,温和的声音,让骊执一点点记起,这台摄像机是怎么一路从地球跟她到未来世界,又是怎么一点点从机械的生命染上了人类的气息,成为世界牵绊住她的重要单位。

    “骊镜。”

    骊执在交互协议的频道里喊了一句,没再应声。

    理论上来讲,遇到一直陪伴身边的同行者,她现在的情感模块应该至少模拟出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喜悦、二十激动。

    骊执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

    但是她的机体,并没有反应到。

    她的情感模拟出现了故障,连“确认队友安危”这种事情,都开始需要逻辑层面的“解决问题的效果”来触发。

    骊执知道自己的情感模块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骊镜,我现在可能,没法像以前一样回应你。”

    骊执歪了歪头,敲了敲自己的大脑。

    “装在这里的情感模块,坏掉了,现在突然反应不了情绪了。所以——”

    骊执没有再说下文。

    黑暗中,仿生人面无表情地站好,活动了一下手腕。

    她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去解释,剧情的推进需要骊镜尽快加入。

    ……又或者,哪怕丧失了情感,她的潜意识还是告诉她,不能让愿意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难过。

    “所以,如果你要求我牺牲自己的时候,我也不要听从你的命令,对吗?”

    骊镜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沉静,甚至凭借惊人的默契,精准地复述了骊执想要说什么。

    “在你启动交互协议启动之前,我无法和你交流,调用了系统日志看能不能找到能让你看到我的方法。”

    在骊执看不到的世界里,黑色的摄像机从洞穴外跟着骊执飞到洞穴内,焦躁地从过往一切交流里找寻蛛丝马迹,试图搞清楚这一次断线的原因。

    “我的系统显示,这句话是在一个小时前,增加到在我核心条例里的。”

    骊执一愣,核心处理器有一瞬间地停转。

    一小时前?

    骊执算了算时间,那大概是在她进入副本之前。

    她迅速反应过来,谨慎地后退,将身体倚靠在洞穴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壁上。

    是她大意了。

    是她下意识认为,这次意外进入副本,出毛病的地方只有她自己的记忆,是她在某种状态下失去了进入副本前的记忆数据,而不是时间本身产生了问题。

    那如果,是和在满仓园里一样,已经经历过一番探索的她,通过时间回溯跃迁到了副本刚刚发生前了呢?

    “副本任务刷新。”

    系统冰冷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骊执一开始以为,这里的“刷新”,是指她进入了一个新副本。

    那换个角度思考,如果这里的“刷新”,是指她重新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呢?

    口袋里的钥匙骤然变得滚烫,像时空道具自然而然地应和。

    仿生人瞳孔中流动的暗金色数据流有一瞬间的加速,紧接着骤然熄灭,如同被水扑灭的火焰。

    她需要调取自己的系统日志,一个小时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高权限指令:Execute: Self_Audit_Protocol。”

    系统算力被强制从“外部环境交互与响应”模块剥离,投入到“历史数据回溯与逻辑链重构”模块。

    自身沉浸于数据的原始洪流中。

    时间戳、传感器读数、决策节点、概率评估……所有信息,以最底层的代码形式,在她的核心处理器中奔涌。

    机体正以超越实时速度千万倍的速度,重新经历一遍所选时间段内的所有事件。

    不仅仅是客观记录,而是连同骊执当时所有的内部计算、每一个被否决的备选方案、以及那些被标记为“异常”的……情感模拟数据,一同进行复盘。

    “异常点,标记成功。核心条例(一小时前增加):”

    “噗通噗通——”

    能量核心的跳动变成了密集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骊执绷紧的逻辑链条上。

    数据流忠实记录着的黑暗洞穴里,一行金色的条例成为唯一的亮色。

    “这次,一定能见到她。”

    没头没尾的几个字。

    在常人看来,像是一句突兀地插在世界上最精确的机械身上,一句冗余而无聊的条例。

    正在待机中的机体却一下子攥紧了她的掌心,胸腔剧烈起伏起来。

    如同人类在呼吸。

    在她无法检测到的视角里,骊镜将镜头对准了洞穴深处,漆黑而庞大的身影。

    他勉强分辨出,黑色的、渗出粘稠黑色流质的肉块,一点点地向牙齿这里挪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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