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林生推门走进病房之时,盛安的情绪还在盛望的话里没出来。自从上了高中,高强度的学习压力之下,她内心常有波动。只是她这人平日话不多,脸上又淡定,所以一般外人看不出来。可如今她刚经历险境,身体跟个玻璃杯一样破碎,情绪就成了杯中之水泼洒了一地。当林生站在病床边上时,他看见了一个包得像木乃伊娃娃一样、头转向里面、满眼泪水、大幅度抽泣、又咬着牙死活不愿发出哭声的女孩。

    泪水一下子从他的眼眶里溢出来,淌满了脸颊。

    盛安知道有人靠近了床边,只是她以为仍是盛望。她本不想转头见他,觉得自己因为听了老爸煽情的话感动成这样很丢人。可是等了一会,见身边之人还只是默默站着,又隐隐发出克制抽泣的声音,终是按耐不住,头侧着压在枕头把左眼眼泪鼻涕在上面蹭了蹭,转过头去 ——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瘦瘦高高的少年双手捂眼睛,只露出一只高挺的鼻梁。他的肩膀不停地颤动,溪水一样透明的泪水不断从五指缝中渗出。他的手背都快被泪水整个打湿了。听见床单摩擦发出的动静,林生五指收拢,在脸上用力地抹了几把,低头看向盛安。泪眼朦胧。

    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两个人都是满脸泪水。对视了一会,林生的脸还是颓的,盛安却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人最怕矫情,一搞酸涩文艺就受不了,觉得眼下这幅场景实在太过好笑,好像生死离别一样。

    “你哭什么喂……别哭啦我又没死……”

    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深深的、无言的感动。

    又哭又笑了一会,她皱起了眉头。

    疼啊……

    看来身体的感知开始恢复了。

    林生正想开口,却听病房的门又开了,值班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盛望跟医生交流了下情况,趁医生护士离开之时,跟盛安打了声招呼,把林生叫了出去。

    两个人走到离病房稍微的走廊上,压低了声音说话。

    由于盛安的伤是突发情况,盛望也请不了太长的假,所以陪护成了大问题。盛望单亲爸爸做了快五年,一直以来基本没有长辈帮助,父女俩生活得很平淡安定,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如今想来,只是因为盛安太过早熟独立,没让他操心罢了。

    她自己起床,自己睡觉,自己煮点简单食物,自己上下学,自己做作业,寒暑假自己家里呆着,由于成绩优秀从不主动惹事,老师也很少找他。学校里的大事小事她都尽量自己沟通,很少需要去麻烦到家长。甚至,她连病都很少生了。仿佛老天爷在他离婚之时打了一个响指,把曾经的多病从她身体里剥夺出去。偶有感冒发烧之类,她就自己找片药吃。往往等盛望下班到家,她就躺床上睡着了,出一身汗,人好了。

    所以刚才在病床前感谢女儿的话,是发自肺腑,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林生。”盛望对他温和地说,“我找了个护工陪护,你累了就回家去休息吧。你身体要是垮了,我两只手就照顾不过来啦。”

    回家……是明城的家,不是桦城的。林生听着有些恍惚。

    “对不起。”他看着盛望,这三个字他在心里好几遍,直到盛安醒了他才终于敢说出来,“是我冲动了,应该不还手的。”

    心里总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不还手,不流露眼里的鄙视,让陈实打上几拳,其他人也不会围上来,盛安也不会被陈实踢中,滚下台阶。

    可是,可能吗?世界上的暴力可能止于不还手吗?

    林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很混乱很割裂。父亲吃喝赌博,母亲疲于生计,姥姥身体不好。他受过太多欺负,打过太多的架,知道人在冲动之下,不还手也会被打,所以他后来次次都还手。打架的本事就这么在实践中一点一点累积。桦城是偏远衰弱的落败小城,说是城市,其实经济发达程度还不如明城最小的一个县。道路原始老化,监控设施并不普遍。血气方刚的少年打架在那里稀松平常,像未受文明规训的兽。

    半年前,也就是这一年的八月,盛望趁盛安高中给竞赛生组织两周的暑期闭关培训之时,抽空去桦城看望他们母子俩。林生记得再一次看见盛望时,他站在家门口的一棵白杨树下,四十多岁的人跟树干一样笔直。白杨树生长的尽头,是火一样燃烧的云。林淑走了过去,当着林生的面,紧紧地抱住了盛望。

    在桦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处理姥姥的后事,像一家三口。盛望看见了林生身上的伤,神情严肃。他告诉他,以后城市监控一定会广泛普及。盛望还说:“农村有农村的运行法则,城市有城市的运行法则。以后搬来了明城,遇到危险情况,多留意一下周边有没有摄像头。有摄像头时,一还手往往容易被定性成互殴,不还手就调监控去告。如果必须要还手,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最好先让对方动手。”

    林生当时心里想,如果没有摄像头呢?如果发生黑暗的地方,没有摄像头呢?他没有问出口。

    医院里,盛望平视着这个已经跟自己一般高的男孩子,过往几年在眼前流云一样的浮动。他安慰林生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做错事的是他们,不要把责任揽自己身上。你妈明天就到了,看到你这么憔悴,心里得多难受啊。”

    听他提起自己妈,林生眼神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沉默了片刻后,还是说道:“你们……现在还是不要让姐姐知道了吧。”

    盛望的目光转到走廊哑光的地砖上,医院消毒水一样的吸顶灯在地面上反射出苍白无力的光。盛安生命的最起初就是源自于医院的一场偶遇。呵,多么遥远的事了。

    他顿了顿,低着声音说:“总是要知道的。瞒着她,对她不公平,对你妈也不公平。”

    林生的目光紧紧盯着盛望。可能是因为他已经长到跟盛望同等身高的关系,也可能是他现在的力量远大于童年,少年的表达愈发的平等。

    “姐姐学习压力很大,她马上要高考了,我们不能影响她。而且她现在又伤成这样。”

    盛望苦笑了一下,这小孩,比他还像个当爸的。

    他在走廊里左右走了两步,他不想用套路来回答一个少年真挚的请求,也不想再逃避应对一个女人真心的付出。他看了看医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白色的护士,白色的医生,晃动的白色的光。这里每天都在发生许多有关生与死的故事。白纸的开始,灰烬的结束,中间都是人生燃烧的过程。他的工作让他见过太多意外,见过太多戛然而止的遗憾,他不想在自己身上出现一点点意外和遗憾了。

    盛望回过头,直视林生,问了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你喜欢盛安这个姐姐吗?”

    林生怔了一下,耳朵突然变红,他支吾了一下,最后用力地说:“喜欢。”

    盛望只当他少年青涩,笑笑说:“她也喜欢你这个弟弟。所以,你愿意她当你真的姐姐吗?法律承认的那种,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那种,不会分开的那种。”

    不会分开。

    林生的脑子里盘旋着这四个字,不会分开。

    少年的眼里又起了雾。半晌后,他点了点头,说:“嗯。”

    盛望笑了。他想,是盛安把你带到我们家的啊。如果不是她当时“多管闲事”了一下,我也不会认识你的妈妈,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一个少女善意的举动,应该也该有对应的回报。他会老,会比盛安先走。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拥有多几个真正照顾她、关心她、保护她的亲人。

    多一个也好。

    在看过监控视频后,他就直觉的确定,林生这小子可以做到。他是个发自内心保护盛安的好弟弟。

    他用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语气,而不是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说辞,认真地跟林生说:“父亲和父亲是不一样的,母亲和母亲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所以结局也会是不一样的。你能够平静地接受我做你的爸爸,她也可以的。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继续瞒她,对她是不信任,也不公平。当然,具体什么时间跟她讲,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的。她是我的女儿,我比谁都希望她幸福。”

    林生没说话,他偏过头,神色不清。盛望拍了拍他的肩。

    “回去吧,她还等着我们呢。等我上班去时,要麻烦你这个做弟弟的好好照顾姐姐了。”

    盛安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看过去像是睡着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脱离日常轨迹的生活了。在医院里待着的日子,像是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当同学们在学校里上课听讲的时候,她躺着。当同学们笔尖攒动不断刷题的时候,她躺着。当同学们在课间休息聊天的时候,她还躺着。日日夜夜躺着,连英国男人的声音都不能塞进耳朵里,她觉得自己很罪恶。

    不过虽然是躺着,生活也并不那么平静。当得知她苏醒的消息后,立刻就有一拨拨的人过来看她。

    第一拨到的是两个警察,就现场情况做进一步的了解。盛安知道他们早已调取了监控视频,没必要为陈实隐瞒什么,便就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陈述。警察到的时候,刚好是周一上午盛望回去工作了人不在。盛安平躺着,好几个人围着她,林生坐在她病床边的小凳子上。

    在叙述的过程中,警察问了一个让盛安警铃大作的问题:“就是了解一下,你跟陈实有超过普通同学的关系吗?

    盛安人躺在床上,仰看警察叔叔青色的胡须从下巴上蓬勃冒出。她说:“没有。叔叔可以询问老师和同学,高中这么忙,我连睡觉时间都不够,没有精力做别的事。”

    “那这些年来,你有接受过他的礼物吗?”

    盛安说:“每年生日他都要送我礼物。” 无需警察询问,她直接说:“他送的很贵,是我不能同等回赠的程度。初二时我推过一次,他当时非常不高兴,上课时板着脸用圆珠笔在我手臂上画乌龟,下课时揪我马尾辫,还把我作业本偷偷地从书包里拿出来放自己书包里,让我当晚没法做作业。”

    “你家长不知道?”

    盛安犹豫了下,说:“我不想让我爸操心,他工作很忙。而且,当时以为就是同学间小打小闹,而且后来我忍不住骂过他后,他也没继续了。陈实这个人……”

    陈实这个人并不坏的,她以为他们是朋友。她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昨晚他会变成这样,是酒精吗?

    盛安说:“再之后,由于我们总是分到一个班,他送我礼物时,我就收了。但是我跟他说,不要送太贵的,因为我回赠不起。他的礼物我都放在家里,可以马上退回去。”

    警察又多问了一些问题,了解清楚后回去了。

    警察前脚刚走没多久,学校的领导和老师来了,嘘寒问暖了一会,叮嘱她要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暂时不要操心。然后就是母亲谢亚君的小妹,也就是盛安的小阿姨来了。她跟谢亚君同出一辙的尖锐眼神在林生身上上下扫描,象征性地代表谢亚君那边的家族慰问了下盛安,走了。这些人走后,已快到下午四点。盛安累得不行。虽然她只是躺着,以脑症荡为由不怎么说话,嘴皮子稍微动了两下,她也觉得很累。

    她是一个习惯在家一整天不说话的人,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着实是不适应。

    好在有林生陪着她。小小的少年,给客人端茶倒水一套套的。喂她吃饭,喂她喝水,跟护工一起扶她上厕所……

    毕竟男女有别,有时候确实有点尴尬……

    在她以为终于结束,等着盛望下班来看她之时,有一个人没有提前告知的来了。

    陈实的母亲。

新书推荐: 望舒道 父皇不许我和离 双卷天下 荔枝味恋爱 书信 相遇有时 琴深几许 拯救恋爱脑道侣 弱杏问仙 长安小食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