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陈母这次是头脑清醒,有备而来。

    跟盛望在派出所调解室过完招之后,她回家紧急复盘,理清了对方的个性——专业懂法,疼女儿要命,吃软不吃硬。她跟陈父相亲结婚,婚后白手起家,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不是丈夫身边只知用脸蛋和身段勾取男人金钱的无脑莺燕。年近五十,老公已是合伙工具,她最大的精神寄托是她的儿子,人生最大的弱点也是她的儿子。自然分娩滋生的母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住了她的灵魂。

    一想到陈实会因故意伤人罪而被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她就无法忍受。一年也不可以,缓刑也不可以。她的儿子不能受一天的委屈。

    何况陈实来找她时那副失魂落魄、瑟瑟发抖、痛哭流涕的表情,她一想起来就心痛无比。

    知子莫若母,她当然知道儿子喜欢盛安。初三那一年陈实能拼命成这样,她对这个女孩是有一定感激的。所以她从来没有阻拦儿子喜欢她。每次儿子问她要钱,她还会多给一些,她知道金钱对于男性魅力的加成。可是她没想到,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高中女生,也会玩欲擒故纵的游戏。

    “她收了我礼物,她说她也喜欢我的,只不过因为高中所以想先以学习为重不能谈恋爱。我那么喜欢她,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跟其他男生出去玩,她耍我妈妈……”陈实像个三岁小儿那般在房间的羊毛地毯上边打滚边嚎啕大哭,“他们让我喝酒,我想着生日派对嘛,就喝一点,我真的只喝了一点点而已,没想到我一喝就晕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去踢她的,天黑黑的我根本没看到山路。我怎么这么倒霉,她就滚下去了!我是被气坏了,脑子晕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不能坐牢的,坐牢我就毁了啊妈妈——”

    这么大的一只男生紧紧缠住母亲的大腿,眼泪鼻涕擦在母亲的小腿上。

    “那个男的一直挑衅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条狗!他知道我喝醉了会胡说八道,他也明知有摄像头,所以他故意用唇语来挑衅我!他说我一堆难听的话,我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去打他的,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打过人啊妈妈,我再也不敢了妈妈,呜呜呜呜。”

    儿子的哭声仍在耳边回荡,陈母站在住院楼长长清冷的走廊上。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公立医院人满为患犹如清晨的菜市场。一路上没有人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没有发家前的灰大衣,跟这个年纪最普通的中年妇女一样,素面朝天,眼袋悬挂,看过去像极了医院里神情憔悴的病人。

    她已经打听清楚盛安家里的情况,侧面了解到盛望上班的时间,特意挑今天单枪匹马前来,直奔盛安的病房。

    盛安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她就通了关系送进单人病房。能用钱解决的事,她从不会吝啬。

    走到九零三病房前,她站在拐角处观察了一下。她到的时候是下午,看见先是学校领导来了,后是她一亲戚来了。陈母抱着手隐在一边耐心地等。她告诉自己,要像处理工作和老公一样处理这件事情。摒除情绪,达成目的。

    等这些人走了以后,她正准备过去,又看见那个少年从病房里出来了。他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黑色裤子,看过去有些老成,脸颊上的一块乌青还未全散。关上门的一刹那,他原本清亮的眼神立即变得疲乏,身子松懈下来,懒懒地往走廊尽头电梯口走去。陈母看着他进了电梯。电梯往下走了。

    长得确实不错,不像南方同龄男孩白斩雏鸡一般。才十四岁,这么高了……陈母不由心想,北方男孩就是北方男孩,跟谣言中的肯德基速成鸡一样,长势惊人,只不过不知道那地方长好了么……陈实初中时还光着屁股在卧室里跑,她常常抱自己裸体的儿子,知道儿子快到初二那地方才开始蓬勃发育。

    她悄悄推门而入。

    盛安躺着床上,闭着眼睛,下午西晒阳光刚好从医院窗户边洋洋洒洒淌进屋内,照在她白蒙蒙的床单上,照在她缠着纱布的头颅上,照在她贴着胶带的手背上。女孩面色苍白,细薄的肌肤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仿佛清泉一般安静呼吸。她的睫毛微颤,闪着金色透明的光。

    床头边,一个黑色长方形录音机正外放着一个英国男人的声音。

    中年女护工躺在一旁的陪护椅上,被这个英国男人循坏的鸟语弄睡着了。

    而盛安虽然闭着眼睛,但嘴巴在静静地开合。陈母知道了,她没有睡,而是正在同步复述着英语。

    盛安听念太专注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直到这段录音全部播完,她才睁开眼睛,看见陈母站在床尾的墙壁边,正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自己。

    十七岁的少女心思细腻,目光敏锐。盛安睁眼的那一下子,就认出了她——陈实的母亲。

    她跟她的儿子长得很像。只是因为年纪和阅历的加成。她看过去,很有气势。

    尽管她用最普通的衣着来削弱了这股气势,但是那一刹那来不及掩饰的眼神是遮不住的。

    盛安想到了她的外公,也想到了母亲谢亚君。

    女护工正轻轻地打着鼾。陈母眼睛眨啊眨,鼻头嗡啊嗡,终于落下了一行蓄谋已久的眼泪。

    她走到病床旁边,弯下了一位长辈和女强人的腰,说:“孩子,对不起。”

    如果善良可以用年龄横向比较,那么少年少女们的善良饱和度,往往大于中年人和老年人。如果善良在同个年纪段里比较,那么在温室里长大的人的善良饱和度,往往大于那些从肮脏丑陋的家庭环境中挣扎出来的人。

    陈母知道她不会判断错的。她也曾经少女,她也曾经天真。

    她说了自己拼搏做生意的经历,陈实从出生后大部分时间都是爷爷奶奶在照顾,他们夫妻太忙了,导致对儿子管教不够。

    她还告诉盛安,陈实有多么的喜欢她。为了她,他从一个成绩普通的学生,痛苦挣扎了一年才考进效庆。他太喜欢她了,学习压力又太大,成绩不好又受挫,以至于发现盛安欺骗他时而精神崩溃。加上酒精的催眠,才犯下这样弥天大错。盛安治疗的所有费用陈家都会承担,也会按照民事赔偿的诉求积极赔偿,只求盛安给儿子一个机会,一个不要坐牢的机会。

    请你理解一个母亲爱唯一儿子的心吧。

    请你理解一个少年爱恋少女的心吧。

    请你看在五年同学的情谊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请你劝一下你的父亲,签署谅解书吧。

    陈母讲了很久。盛安看着她,没有打断,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得很沉浸。女护工把病床的门打开着,人靠在墙边。盛望提醒过她,如果有陌生人来探望,让她把门打开。

    所以当盛望、林淑和林生三个人走到医院廊上时,他们看见了九零三的病房门开着。

    盛安让护工把床头微微摇上,她的声音从房内缓缓流淌在门廊边。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真挚,像一根轻软但坚韧的绸带。

    “阿姨,您说完了,现在听听我说的,好吗?”

    “是的,我妈妈现在是不在我身边,可在我小学阶段,她也曾教育过我。她从小跟我耳提面命,一个人要像一支军队那样活着,要像管理一支团队那样严格管理自己。做错事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这样才能真的从中吸取教训。小的时候我不想做作业,撒谎没有作业被发现,她会罚我头顶着书跪一整个晚上直到天亮。以前我不理解,觉得她对我很坏,可是现在我长大了,觉得她做的是对的。如果今天我是陈实,她会毫不犹豫送我进监狱。”

    “我跟陈实就是普通同学,他说他那么那么喜欢我,可他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我不认为我有揣摩和猜测他想法的义务。他说他为了我而拼命学习,可是考进效庆就是他的回报啊,以后成绩优异上好大学,不就是他给自己的回报吗?阿姨,我也很努力学习的,我每天都不敢轻易放松,我一放松就觉得自己有罪。我现在躺在这里,脑袋时不时晕晕的,要好多天不能听课不能做题,您知道我有多焦虑吗?如果有后遗症导致我记忆力减退,您知道这对我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吗?”

    “我跟他都是十七岁。他说十七岁要盛大的生日派对,当然可以,这是他的生活,他的世界。可是我难道没有拒绝的权利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加入我不感兴趣的世界呢?我跟他说过我很累想要休息,至于我如何休息,那是我的选择,他又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撒不撒谎呢?他喝酒的时候没有问过我,所以我为什么要为他酒后失态而负责呢?我对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承诺,我唯一愿意主动承诺的人就是我的爸爸。所以我现在不能答应您什么,因为我要尊重我的爸爸,我要听取他的意见。您唯一的儿子,伤害了他唯一的女儿。”

    “我。”盛安用贴着纱布胶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因为我想成为一个让父母感到骄傲的女儿。如果您的儿子同样爱您,他就绝不会做出如今这般让您向一个晚辈鞠躬的行为。”

    住院楼的走道上明明有许多声音。值班护士在回答患者家属的询问,医生在一间间检查病患的身体,有人在走道的病床上躺着聊天,有人去打饭,有人去灌热水。电梯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又下。可是站在九零三病房内外的人,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好像世界上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少女双手捧着她的真心和思考,向大人们坦荡不畏地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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