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陆蕴微身体日渐痊愈，分别还是提上了日程。

    三人的去向已经心知肚明，陆蕴微最终还是要回到京城。所有人都在劝说她回去，林茂郁殷切盼望，海一线温言相劝。

    到最后，陆蕴微自己也这么觉得。

    京城，天子脚下，她自小生长的地方。

    在她的记忆中，京城的雪是绵软温和的，风是细腻柔和的，她一路走来太累了，无数次噩梦困于荒漠困于沙场，惊醒后大汗淋漓，愈发怀念京城屋檐下，无风亦无雨，平静温润。

    她最终要跟林茂郁回京城，她至少还要想办法见见她的三姐陆蕴纯。

    十月二十一日，陆蕴微和林茂郁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去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大雪封山，海一线捡到了陆蕴微，今年的十月二十一日，没有雪花也没有寒风，金灿灿的冬日太阳晒得所有人都暖洋洋。

    再见啦。海一线笑眯眯地同陆蕴微告别。

    陆蕴微抱住他，环住他的腰，最后一次贴在他身上，他无奈地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慰：“好了，好了，以后还能见得着。”

    临到分别时刻，陆蕴微心中一下子生出了许多平常压根想不到遗憾。

    比如，海天一线，这是她最初教给海一线的词语，但他们两人都没见过海，更没见过海天一线，她忽然没理由地觉得他们应该去看海。

    但现下她要去京城，海一线要回家。

    海一线大概很想说点什么，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说不出什么，只好说：“迢迢，一路平安。”

    陆蕴微说：“你也是。”

    海一线忽视了远远站在一旁眼神幽怨的林茂郁，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好啦，都已经走了万里路了，还哭啊。”

    “谁说走了万里路就不能哭了。”陆蕴微狠狠埋在海一线怀里，又一次听见他的心跳，不怎么平稳，比平时慌乱很多。

    “但走过万里路的迢迢和最初的迢迢不一样啦。”

    “没有不一样。”陆蕴微还是陆蕴微。

    海一线拍拍陆蕴微的脑袋：“不一样，迢迢，不一样的。”

    在林茂郁的叠声催促下，陆蕴微上了马车，只剩下林茂郁与海一线互相打量着彼此，海一线天生的嘴角上扬，似笑非笑，林茂郁则冷着脸，自他看到陆蕴微抱住海一线后，就一直这幅神情。

    僵持片刻，两人同时开口。

    “多谢你一路护送。”

    “对迢迢好一点。”

    “不客气。”

    “我知道。”

    两人再度沉默，互相点了点头，就此别过。

    马蹄声响，马车向前行驶，陆蕴微呆坐在车厢里，过了好一会儿，撩开车窗帘子回头看，烟尘滚滚，驿站大门越来越小，海一线也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林茂郁拽了好几次才把陆蕴微拽回座位上，替她紧了紧衣领。她双颊被风吹得通红，泪水涟涟，泪珠挂在下巴上，滴在林茂郁手上，凉飕飕的。

    林茂郁有点不知所措。

    他其实很少见到陆蕴微哭，他记忆里的陆蕴微是丞相府的小女儿，眉眼舒展无忧无虑，向来都是陆蕴微笑，他也会跟着微笑。

    他伸出手，轻轻搂住她，她在他怀中小声抽泣，又渐渐睡着。

    梅花香气缭绕，陆蕴微梦见了儿时，梦见了母亲父亲，梦见了兄长和嫂嫂，梦见了尚未进宫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的三姐。

    她嘴角带着尚有未消散的笑意，睁开眼，发现一切是梦，心底如同从高处坠落般，猛地一空，连带着身子一哆嗦。

    “迢迢儿？”林茂郁垂眸望她。

    她稍一偏头，便看到了林茂郁，忽而心安。

    那些明亮灿烂的回忆里都有林茂遇到影子，她的父母兄长成了抓不住的泡影，但林茂郁还在，真真切切，不是西行路上梦境中的倩影，而是实实在在的。

    “茂郁。”陆蕴微摸了摸林茂郁的手。

    林茂郁反手覆盖住她的手背，包裹聚拢，温暖干燥。

    “跟我一起回家。”他轻声对她说。

    “好啊。”陆蕴微失神喃喃，盼望起抵达京城，抵达她童年故乡的日子。

    一路是平原绵延千里，风驰电掣，只是尚未到京城，马车就停下了，停在了林家京郊的庄子前，陆蕴微知道这里，里面有好大一片荷花塘。

    林茂郁说：“我们先在这里住几天，等过几天……过几天再说。”

    陆蕴微眨眨眼，没吭声，隐隐知道为什么不回京城。

    庄子上的人热情迎接了林茂郁，又在林茂郁的示意下也热情迎接了陆蕴微，安顿了两人住处，又送了饭菜。

    两人好久没这么单独一块吃过饭了，林茂郁给陆蕴微剔大黄鱼的鱼刺，陆蕴微也给林茂郁剔，两人有来有回，但最后林茂郁将自己碗里的鱼肉重新挑了一遍刺后，全部倒进陆蕴微碗里了。

    “你不吃我真的全都吃了哦。”陆蕴微塞了满嘴鱼肉，说话呜噜呜噜的，含混不清，林茂郁微微蹙眉，陆蕴微当即坏笑着用油乎乎的手去揉他眉心。

    陆蕴微只有在二哥陆应烨面前能收敛一点，至于林茂郁嘛，她都是怂恿他跟着她一块不规不矩。

    林茂郁躲来躲去，陆蕴微笑个不停，最后林茂郁忍无可忍，抓住陆蕴微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将油渍细细擦了。

    手帕捋过食指，在关节处不着痕迹地停留，隔着一层帕子，林茂郁轻轻捏了一下，陆蕴微不老实地动了几下，然后林茂郁抓得更紧了。

    陆蕴微又挣扎了几下，而林茂郁只是紧紧抓住，安静地擦拭。

    慢慢的，陆蕴微也安静下来，注视着林茂郁，他眼睫低垂，细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这让陆蕴微想起了小时候，她和林茂郁藏不住爱玩的天性，两人凑在一块动不动就忘了什么世家教养，忘了什么书香门第，趁着没人看见，上树爬墙，疯玩一场。

    后果就是陆蕴微回家可能挨骂，为此每次两人告别前，林茂郁总将陆蕴微身上的灰尘拍去，又用帕子擦干净她脏兮兮的手，这样回家之后，就没人能知道他们两个没凑一块交流诗词歌赋而是凑一块玩泥巴过家家了。

    “茂哥哥。”陆蕴微笑眯眯唤了一声，林茂郁抬眼看她，耳朵有点红。

    陆蕴微有很多称呼他的方式，茂郁，茂茂，春棠，林三郎，还有一个“茂哥哥”，她总能在不同场合选择适当的那个，然后看林茂郁白净的脸色布满红晕，抬起眼看她，像是高兴又像是责怪。

    她就喜欢林茂郁抬眼的那一瞬间，那双秀气眼睛从眼睫后露出来，瞳仁里盛着她，半开扇薄薄一层双眼皮，似乎轻轻呵气就能使其变红。

    舟车劳顿，饭后陆蕴微很快犯困了，庄子里的人布置好房间，她一头扎进柔软的被褥，不光如此，还勾着林茂郁的手。

    “我好困啊。”她哑声说。

    林茂郁说：“那就睡吧。”

    “嘿嘿，你也躺下，陪我吧。”

    床足够宽敞，两个人躺在上面绰绰有余，被褥好像被晒过，带着独特的芳香，暖融融的。

    林茂郁顺从的躺下了，他们两人面对面躺着，注视着彼此，谁也不说话打破静谧一刻，微微笑着，眼睛中间的褐色瞳仁几乎融化成一滩蜂蜜。

    午后的阳光从窗缝透进来，随着时间悄悄位移，正好投在陆蕴微的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她索性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光被挡住了，额角也有点痒，林茂郁在撩拨她的头发，她懒得睁眼，喃喃低语：“茂茂。”

    “嗯。”

    “茂郁。”

    “嗯。”

    “茂哥哥。”

    “迢迢妹妹。”

    “林春棠。”

    这次林茂郁没再应声，陆蕴微只听到了一些呼吸声，林茂郁似乎挪动了位置，被挡住的光又漏了出来，又晃得她睁不开眼，下一刻——

    林茂郁压抑着呼吸几瞬，压住陆蕴微的肩膀，吻了下去。

    陆蕴微深深陷进了床榻之中，阳光的气息，还有微妙的梅花香气，一同笼罩住她。

    她迎着强烈的光线，半眯着睁开眼，扭了扭肩膀，推开林茂郁：“你摁疼我了。”

    “是吗？”林茂郁又俯身半亲半咬了陆蕴微的耳垂，才小声道歉，“抱歉弄疼你了，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啊？”陆蕴微困困的。

    “当然会有下次，而且还有下下次，下次大概不会这么简单了。”林茂郁哑声道。他的发梢被太阳染成了浅棕色，莹润的鼻梁骨也是阳光的颜色。

    “唔，好吧，”犯困的陆蕴微没有心思深究，“我睡一会儿，你困吗？”

    “不困，我陪你躺会儿，等你醒过来。”

    “好。”陆蕴微勾着林茂郁的手指，安心地沉入梦香。

    好眠无梦，陆蕴微醒来时浑身舒畅，一睁眼就看到林茂郁靠在床头翻书,笑着问她饿不饿，该吃晚饭了。

    陆蕴微恍恍惚惚，几乎要怀疑现在的一切是在梦中。

    林茂郁吻了吻她的鼻尖，笑道：“睡懵啦？”

    陆蕴微则抱住他，掐了掐又捏了捏，嘀咕说：“我看看你是我梦到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林茂郁忍不住笑，也掐了掐陆蕴微：“我也得看看你是我梦见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吃过晚饭后，陆蕴微和林茂郁在庄子里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荷花池，池水灰蒙蒙的，残荷稀稀拉拉，憔悴不堪，一只小舟停在岸边。

    陆蕴微莫名好奇泛舟在枯枝败叶中会是怎样，缠着林茂郁要划船，林茂郁自然答应了。

    他伸手拉小船的缆绳，大概是太久没人用了，缆绳竟然断了。

    林茂郁手里握着半截麻绳，同陆蕴微面面相觑。

    缆绳断了，小船距离岸边还有一点距离，不太好够得着，陆蕴微说算了吧，林茂郁则很执着的尝试，伸长胳膊，指尖和边缘只差半寸，若即若离，异常的诱人。

    在这样的诱惑下，林茂郁又往前挪了小小一寸，最终失去平衡，在陆蕴微的惊呼声中摇晃着摔进湖里了。

    大冷天掉进湖里可不是一件妙事，虽然林茂郁很快就扑腾着爬了上来，但身上还是湿透了，小风一吹，脸色煞白，浑身打冷战。

    “快换衣服！”陆蕴微和林茂郁回屋子，她让林茂郁抓紧脱了衣服，又命人拿一套新衣服。

    屋里阴冷，火炉将灭未灭，陆蕴微蹲下，熟练的点火，林茂郁有点心酸地问道：“迢迢儿，你什么时候会生火了？”

    她什么时候也会干下人的活了。

    陆蕴微不以为然，只催促林快点脱了衣服，甚至上手，解了林茂郁外衣的扣子，林茂郁不准她解，她就越起劲。

    “你要冻死自己吗？”陆蕴微急了，生气了，不由分说，扒了林茂郁上衣。

    外衣之后一层棉衣，再之后一件单衣，最后露出皮肉，暴露在空气中，泛着淡淡红色，胸膛腰腹，肩胛后背，尽管没那个意思，陆蕴微还是忍不住玩味，流连打量。

    她私下见过林茂郁的身体很多次，她一度喜欢在那方白皙的肩颈后背上留下点什么，她抱着过，抓咬过，留下过指甲痕迹，也留下过齿痕。

    在她的目光下，林茂郁明显瑟缩了一下，莫名地慌张，往后退了一步，但为时已晚，陆蕴微已经绕到他身后，看到了他的后背。

    “你……”陆蕴微忽而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她颤声问，原本紧实光滑的后背疤痕遍布，纵横加错，一道一道，昭示着曾经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陆蕴微抬手，拂过发白凸起的疤痕，林茂郁微微颤抖，转身抓住她的手，脸上透出一层薄红，似乎竭力想要将自己隐藏起来，窘迫道：“别，迢迢儿，别……”

    他不想让陆蕴微看到他身上丑陋的伤痕，这不够体面，不够好看，配不上她。

    “别看，我会想办法治好的。”他仓皇失措地抬手，去捂陆蕴微的眼睛，捂得手心湿漉漉。

    下一刻陆蕴微挣开他，不顾他身上湿透了的冰凉衣服，抱住了他，小声询问：“怎么回事？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没什么。”林茂郁不是很想提。

    “我记得你们林府的家法就是荆条鞭子，茂郁，你做什么了，伯父怎么会下这么狠的手？”

    “没什么，已经好了，早就不痛了，”林茂郁试图转移话题，推开陆蕴微，指着她身上逐渐蔓延开的水渍，“你看，这下你的衣服也湿了。”

    陆蕴微沉默了，林茂郁转移话题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伤痕的形成恐怕跟她有关系，他有意不想告诉她。

    庄子里的人送了林茂郁的新衣服，又去给陆蕴微找衣服，顺便烧了热水。

    新的衣物送到手中，陆蕴微解开身上湿了的外衣，骤然发现这间屋子很熟悉，那一年七夕大雨，他们就是在这间屋子换衣服。

    这是一间很奇妙的屋子，会变化大小，总是越缩越小，缩到屋内的人不得不呼吸交叠，肢体重叠，呢喃破碎的尾音也叠在一起，循环反复，氲散在潮湿的雨气中。

    现在他们又在这个屋子里，又要换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炉火越烧越旺，烧得两人脸颊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