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蕴微抬眼看向林茂郁,林茂郁却躲躲闪闪的。
下一刻,他身形一闪,躲进了浴房,仓惶失措地沉入水中,将伤痕累累的后背藏进了云蒸雾绕的水汽中。
陆蕴微在屋内呆了一会儿,眼前总不断闪过林茂郁背上的狰狞疤痕,还有他慌张的神情,她犹豫一番,试着推了推浴室的门,没锁。
“茂郁……”蒸腾的水汽呛得她咳了两声,浴房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她关上门,防止屋内的热气跑了,轻声问:“你背上的疤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只有细细水流声。
陆蕴微只好往浴房深处走。
林茂郁坐在浴桶里,肌肤被热水激得有点发红,眉眼朦胧,头发散着,覆盖在背上。
陆蕴微走近,轻轻撩起林茂郁背上的头发,林茂郁微微颤抖,丑陋的疤痕露了出来。
“别看,迢迢儿,不好看……”
“跟我有关,是不是?所以你才不愿告诉我怎么回事。”陆蕴微从身后抱住了他,抱住那些像一团盘根错节的蜈蚣的疤痕,鼻头越来越酸,小声埋怨,“茂茂,你原先什么都跟我说的,这次怎么不告诉我了,嗯?”
最后一点尾音带了点哭腔,林茂郁呼吸一滞,握住了陆蕴微的手:“我说,我说。”
“我想去找你,”林茂郁喃喃道,“我一直想去,迢迢儿,你肯定怪我不去找你对不对,你一出狱我就想去找你,但我被母亲关起来了,直到年关才放出来,我还是想去找你,我知道你肯定去找二哥了,我跑到城门了,都骑到马上了,只差一点就逃了可我大哥听了母亲的指示,找到我,抓我回去——”
林茂郁眉心蹙起,痛苦挣扎:“当时只差一点,在城门外只差一点点了,我的左脚都已经踩上马镫了,如果在快一刻,我就可以逃了,就能早些找到你了。”
如果他早些找到陆蕴微,就可以让她少吃些苦,原本她用不着风餐露宿翻山越岭,也不必见识荒漠边塞血流成河,她不该为了银两生计发愁,也不应为了果腹学会射猎……
他的迢迢儿合该挥金如土,合该十指不沾阳春水,分明是金枝玉叶,是温室暖阁的富贵花朵,不应见风雨,也受不得半点磋磨。
他一直不敢细想陆蕴微西行路上的日复一日,不知道她是如何忍下来的,他心口紧缩,猜她一路上一定哭了无数次。
“那次父亲勃然大怒,动了家法,就有了这些伤痕,”林茂郁轻声说,“我一直到开春才下得了床,我又想逃,逃去找你,但是母亲还是发现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好假装忘了你,后来七夕那天夜里,我终于逃走了,出了城门,夜风带着草香,马儿又轻又快……我抬头看天,漫天星辰里,分不出哪颗是织女哪颗是牛郎,只想着他们有鹊桥相会,我们也一定可以重逢。”
“茂郁。”陆蕴微伏在林茂郁身后,胸脯贴到了狰狞疤痕上。
林茂郁微微颤抖,似乎想要挣开,但陆蕴微贴得更紧了。
林茂郁垂直眼帘,局促不安道:“我会想办法除去疤痕的。”
没人喜欢这种可怖的伤疤,陆蕴微肯定不喜欢。
但陆蕴微只是抱着他,问他还痛吗。
“别担心迢迢儿,早就好了,一点也不痛了。”
“一定很痛。”陆蕴微小声说。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你挨打的时候很痛的。”
“不痛,我没有错,心安理得,便不会痛。”
父亲打他是打他分不清轻重,人人唯恐同陆氏沾上一丝一毫的关系,毁了仕途不说,还容易搭进去身家性命。
但他只是想找他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柔弱脆弱,他必须找到她,带她回家。即便跪在列祖列宗跟前,他也不觉得有错。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三媒六聘三书六礼,他何错之有?
“一定很痛。”陆蕴微固执地重复,“很痛。”
“好,很痛。”林茂郁只好顺着陆蕴微的意思。
接着,他耳畔传来一声抽泣。
他仓皇失措,不安道:“迢迢儿,你这样抱着我,刚换好的衣服沾了水,又湿了。”
陆蕴微没接茬,老半天才轻声说:“对不起。”
“什,什么啊……”林茂郁愈发慌乱了,似乎最近一段时间陆蕴微流的眼泪远超了之前十几年的总量,他很少见她哭,招架不得。
“茂茂,对不起。”陆蕴微说,“我,唉,我之前还怨你……”
她一度怨恨林茂郁不去找她,她出狱时他不去见他,她西行路上他不去寻她,她怨来怨去,起初憾恨,后来习以为常,最后怨气烟消云散,姑且算是无可奈何的释然,也可以说认清现实的妥协,彻底不再抱有希望,毕竟谁能做到万里追寻呢。
先绝望,再遗忘,等时间冲刷淘洗。
陆蕴微是这么想的,她决心忘了,她不再怀有期待,偏偏这个时候,林茂郁真的不远万里追逐寻找,出现在她眼前。
所以她都怨恨了些什么啊!
在她埋怨他的感情不过了了,揣测他变心的时候,他正为了她策划一次又一次的出逃,为了她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到底是谁对这段感情不过如此,乃至早早心灰意冷。
“对不起,茂郁。”陆蕴微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心间也充盈膨胀,满到几乎快要炸开。
她确切地相信了,由衷地知道了,他不会变心,天地万物沧海桑田变幻不断,而她似乎找到了一处永恒不变的锚点。
她的身份会变,从父母的小女儿变成养女,从陆府的大小姐变成狱中人,她身边的一切会变,权势地位转头空,富贵荣华随风逝去,但还好,她发现了不会变的东西,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里,她竟然拥有了一颗真心,滚烫赤诚,鞭打无毁,风雨难销,何其奢侈。
万里追寻,此心不假。
她早就没法再怨他了,也没法按照原本的计划忘记他了。
其实本来就忘不了,短暂的人生岁月里他们纠缠太多了,几乎是记事起就认识彼此,从一开始就有着生同衾死同穴的郑重约定,又在无数次幽会中喁喁低语,将轻浮爱欲尝了个尽兴。
细水流深,日久天长,藤萝蔓延,繁茂葱郁,她无可避免地被绕进去了,累累伤痕交错纵横如蛛网,她成了蛛网上的飞虫,缠绕至死,不死不休。
陆蕴微抬手触摸林茂郁背上的疤痕,一寸一寸,细细清点,大大小小三十九处,三十九道荆条鞭子。
陆蕴微的手指在丑陋的脊背上游走,林茂郁很痒,也很难堪。
“别看了,不好看。”他嘶声道。
下一刻,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到了疤痕上,两瓣软唇,一截灵活湿润的粉色舌尖,带着温热的唾液蜿蜒而下,掠过凸起增生的伤痕。
林茂郁战栗不止,声音震颤:“迢迢儿……”
“茂郁,茂郁……”陆蕴微喃喃不止,吻过疤痕,“我的春棠……”
水花四溅,陆蕴微的双手被箍住了,她一个踉跄,往浴桶里跌去,小腹撞上桶壁,一声惊呼将出未出,被一个毫无克制的吻封住了。
林茂郁按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不断深入,发髻散了,秀发垂入水中,裙带松了,衣摆落入水里,漫长缠绵的吻也跟着湿漉漉的。
陆蕴微无处着力,只好按在林茂郁的肩膀上,肌肤沾水,滑溜溜的,抓不住,而林茂郁仍然不断地引诱她,愈吻愈深,手指掐上了她的腰,诱惑她也落入水中。
哗啦哗啦,水波涟漪,水从浴桶的边缘溢出,在地面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烫红林茂郁肌肤的水也染红了陆蕴微,薄薄一层桃粉色,敷在面上,涂在胸脯。
狭小的浴桶显然坐不开两个人,陆蕴微只好依在林茂郁身上,严丝合缝,她努力昂起头,去看林茂郁的咬着唇的恍惚神情。她喜欢他这种失去控制的神态,喜欢看他褪去温文尔雅的皮囊,流露出潜藏其后的放纵流离。
林茂郁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将她往上举了举,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了,她忍不住颤抖,抽气,却紧紧抿住嘴唇,故意不肯溢出一点声音。
她越要忍住不出声,林茂郁则越要磨她。
“茂郁!”她难耐地唤他,一颤一颤的。
林茂郁笑了,她伏进他的怀里,抽搐不止,林茂郁却拽出她,满眼怜惜地捧着她的脸,毫不怜惜地吻了上去,舌尖交缠,夺走她所有的感官。
一切都消失了,她呢喃着化入水中,水花翻滚,水乳交融,浅吟低唱,重章叠句。
到最后,浴桶里仅剩的一点水彻底凉了。
回到房间,林茂郁悉心擦干陆蕴微的头发,陆蕴微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她小小捣了林茂郁一拳,说他这次闹得过分,弄得她差点丢了魂。
“抱歉,迢迢儿。”林茂郁说,“有点生疏了,下次会节制的。”
晾干头发,天色早就黑透了,陆蕴微先上床躺下了,拍了拍身侧,林茂郁笑笑,顺从地躺在她身边。
两人都安安静静的,呼吸叠着呼吸,竟然有了些许的局促。
即便两人再怎么熟识,再怎么两小无猜,自小有着婚约,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但他们还未曾有过睡在一张床上过夜的经历。
这还是头一回。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火炉烧得正烈,床上被褥很软,暖融融的。
陆蕴微轻轻将脑袋转向林茂郁,喃喃问道:“茂郁,你说我们要是结婚了,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
同床共枕,这是她少女怀春时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另一个场景则是林茂郁骑着漂亮的白马,带着金冠,穿着喜服,胸前别着红花,来迎她的花轿。
陆蕴微忽然很想问林茂郁他们的婚约还作数吗,但这似乎多此一举,于是她只好一言不发。
林茂郁也想到了他的婚约,痛苦纠结了好一阵子,不知如何开口,也是一言不发。
漫长而难耐的寂静中唯余风声,两人对彼此的沉默心照不宣,都明白了。
陆蕴微小小叹了口气,往被子里缩了缩。
林茂郁小心翼翼地搂住她,说:“我会带你回家的。”
陆蕴微摸摸他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林茂郁想,先带她回家,免她受严寒酷暑的磋磨,其他的,从长计议,他会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