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宫变,血未干,香风却至。
瑞和殿门帘掀开,玉履声声,如泉水叮咚,一道风姿绰约的倩影缓缓步入。
天妃南宫少煊一袭赤金织凤宫裙,腰系鲛纱宫绦,行走间步步生光。她生得极美,却并不温柔,凤目含霜,周身冷香逼人,一路上裙摆拂过碎瓷与血迹,似未沾半点尘埃。
见到地上那几具尸首,南宫少煊只目光微顿,随后笑意加深。
“臣妾来迟,惊扰各位杀兴了。”
她不是无意来迟,而是本就想看这局更热闹些,厮杀更惨烈些,才故意姗姗来迟,误了轩辕明彦的计划。
又或者是,她也在谨慎观察轩辕明玉的深浅,不肯贸然出手。
轩辕明彦手上松开戚殷,陪笑唤她。
“爱妃来得不晚,此宴尚未过半,来坐孤王身边吧。”
南宫少煊的目光颇为戏谑,恰恰流连在戚殷身上。
“看来方才的宴席,许是别有一番意趣。听说戚殷姑娘已有身孕,不好好安宫养胎,却在外饮酒作乐,不怕伤了身体?”
戚殷不知如何作答,习惯性地起身向天妃行礼。
却在这时,轩辕明彦又一把拉住她,向南宫少煊道。
“孤已经立阿殷为天后,爱妃莫要逾矩,轻易惊到了她。”
南宫少煊只凉凉地笑了笑,不露声色淡淡一语。
“臣妾遵命。”
她微微颔首示意,左右两旁的宫人默默上前,帮她提起赤金织凤的裙摆,避开殿上血污,行至上位落座。
轩辕明彦安抚好戚殷,转头向她询问。
“爱妃可知母后何时才来?”
南宫少煊却道。
“她们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翘首以盼。
果然一阵乐声开路,殿外又有数十名宫人齐齐走来,抬着两乘华盖仪仗鱼贯入殿,缓缓步行至王座两侧,分别停在垂帘之后。
其中一乘华盖坐着太后姜溟,由崇阳郡主姜曼随行护法。只见姜太后身姿端庄,出言沉稳。
“本宫适才与太妃论棋,听闻东宫叛逆,着急来为王上分忧。”
轩辕明彦面露感激之色,连忙起身下拜。
“儿臣多谢母后挂心。”
另一乘华盖中坐着的便是太妃花时情,她身形窈窕,浅语带笑。
“不久前本宫也听闻消息,说是王上特封三殿下为太女,这下本宫也不得不来看看啦。敢问王上,此事千真万确吗?”
轩辕明彦心中暗骂这便宜小妈装腔弄势,却还是守着前朝礼法规规矩矩陪笑。
“自然千真万确,东宫逆臣姜矜殿上行刺,幸得皇妹出手平乱,才稳住当下局面。孤封她太女之位,既为安邦之策,亦慰列祖列宗之灵。”
听闻此言,花太妃嫣然一笑,不再多说。
姜太后则捧起宫人奉上的新茶,轻轻吹了吹,沉吟着开口。
“东宫的姜矜将军行刺?轩辕明灵身为东宫主君,亦是吾姊与先王亲女,竟然管教下人不力,闹出这等谋逆王庭的丑事,看来本宫再护不得她。”
姜太后说着轻啜了一口清茶,在众人恭敬的注视下,直接出言发落。
“先削去明灵逆女的轩辕氏之称罢。明玉刚刚新立太女,恰好借此事出兵诛罚叛党,以证其忠勇之能。”
场上的轩辕明玉立刻听出姜太后母子二人一唱一和,意在将自己调虎离山,送去和东宫失势的旧主轩辕明灵血拼。她哪里能轻易就范,当即悠悠开口。
“本宫确实有心讨贼,可新朝刚立,正是国礼频繁之时,本宫身为昭华上宫主君,许多祭典都需亲自主持,亦是脱身不得。”
姜太后瞥了她一眼,丹唇轻启,慢条斯理道。
“那便忙完这阵就去,承太女之位者自当为国分忧,岂能事事推脱?”
轩辕明玉暗骂这女人倚老卖老,冷冷出言压她。
“本宫何来推脱之说?大皇姊亲率的东宫炎部少说数万之众,昭华上宫军卫有限,亦不敢招募私兵。太后若有此心,不妨请王上下一道王令,本宫今日便着手筹集三万兵马,奉矫诏前去讨伐明灵大皇姊!”
姜太后手中茶盏一顿,瓷盖微响,茶水轻晃,波光粼粼中倒映出她一瞬冷沉的面色。
以轩辕明玉之能,在洛都屯兵三万,转头就能把太微帝宫上下血洗十遍,也不用想什么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来架空昭华上宫,此人就差直说要明抢她们母子的天下了。
姜太后对此自然不满,待要出言拆招,却见天妃南宫少煊轻轻讽笑,竟然难得解围。
“明玉殿下莫要听母后的玩笑话,你年纪太小,还遣动不得数万大军。况且王上新立天后,却处处要见血光,总归是不吉利。”
南宫少煊言语间温和如春风一般,只稍稍一顿,随后转过话头继续含笑道。
“本宫恰好为今日的打春宴准备了一场游神会,大家都随本宫一起转个干净场地,再开宴行欢吧?”
此话一出,也算稍缓当下气氛,姜太后并无异议,当下点了点头,沉声定论。
“罢了,后面听少煊的安排也好。明玉确实还须历练,便不着急逼她。只是东宫主君轩辕明灵谋逆属实,不能轻纵了此女的罪过,即刻起削爵去氏,且先昭告天下,待时而诛罢!”
轩辕明彦随之一一应承,宫殿中气氛微妙,百官暗暗交换眼神,都是心中叫苦,唯愿皇族内斗尽量少殃及池鱼,免得再让不相干的人见血。
而真正卷入内斗中心,为之搏杀生死的几人之中,戚殷一直低头不说话,轩辕明玉气定神闲事不关己,花时情似笑非笑看着她们唇枪舌剑,仿佛看戏一般。
天王轩辕明彦按姜太后吩咐定罪东宫主君,随后天妃南宫少煊优雅起身,款款一礼,再次请求君王移驾。
“王上,臣妾已经安排妥当,命人在洛池畔设下游神台,备了灯火万盏,还有东越献上的海市幻伎,保管让诸位宾主彻夜尽欢,洗尽杀伐之气。”
她说着扫了戚殷一眼,笑意淡淡。
“天后虽身怀贵胎,不过也可一起去沐兰香、听竹音,且当作胎教安神如何?”
戚殷不知为何,总觉得南宫少煊的瞳眸深处含着某种不可控制的凶光,令人不敢直视,正在犹豫间,轩辕明彦已经替她答应下来。
“爱妃安排甚是妥当,阿殷自当与孤同去,齐享游神之乐。”
不待戚殷同意,南宫少煊便已微笑点头,凤目流转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凉意,转身传唤身侧的宫人服侍移驾。
只见殿门再开,随后一队内侍高声宣道。
“游神台已设,请王上移驾洛池。”
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执起凤伞华盖,金钩玉环一阵轻响,一众皇族男女先后离开瑞和殿,百官名流皆是伴君随行。
殿门关上的一瞬间,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终于被隔在身后。
这一场凶险酒宴过去,总算名正言顺废黜东宫主君轩辕明灵,扶正上宫主君轩辕明玉。虽然过程小有波折,但结果与当前各方势力角逐之状基本无差,并未产生意料外的颠覆性巨变。
南宫少煊布置的洛池位于太微帝宫后山天阁岭间,各地美人已由使者接入此地,乘坐花车扮神游乐。
轩辕明彦和戚殷携手走在最前方,花车载着装扮成神仙的美人行过眼前,只见她们个个姿容绰约、风华绝代,众人目不暇接,皆是心旷神怡。
意料之外的是,此刻的天妃南宫少煊既未去向天王争宠,也未去向太后邀功,而是独独行至轩辕明玉身边,平心静气同她说话。
“明玉殿下是否也觉得,这世上女子各有风姿?其实就算在后宫开七六殿,将这些美人全都带回去,给王上为妃为嫔,本宫眼里也并非容不下,倒是乐得排遣一番宫中寂寞。”
轩辕明玉微笑转身与她相对。
“皇嫂好大度!听说皇兄曾在本宫出关之前,向昭华上宫请九妃九嫔入宫,想必皇嫂当时也是顶力支持了?”
花车上扮相九天玄女的舞女手持长剑,身姿矫健美不胜收,一现身就引得全场哄然沸腾。
天妃南宫少煊欣赏着美人装扮,对敏感话题避而不谈。
“神仙之姿,能得美人能展现一二已经不俗。但若肯焚身祭天,为万民祈福,想必更有上古巫帝风范。”
轩辕明玉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言简意赅。
“天妃若是循先例殉天,确实也不失美事一桩。可惜本宫身负教化万民之神责,连自决性命的一二自由也无。”
此话引得南宫少煊微一哂笑,口中喃喃叹息。
“这倒是,你与我皆有宿命在身,无法轻言生死,更无法挣脱命运。可有些命格轻贱之人,偏生赶着来投入这可悲的命运中,你说是吗?”
轩辕明玉知道她在说谁,直接出言反驳。
“命格由天定,命运却掌握在自己手里。戚殷能攀附得上皇兄,既是她的本事,也是皇兄自己不检点。毕竟这世上只要有捷径,就一定有人会走,哪怕这条捷径比寻常路要更凶险上千倍万倍,最终也难抵人心贪念。”
南宫少煊闻言,目光中露出一丝奇异,轻佻地勾起唇角。
“咦,戚殷又不是你的人,怎地帮她说话?”
轩辕明玉冷哼一声。
“本宫只是在述说一件事实而已。”
南宫少煊若有所思,却只微一莞尔。
“……好罢,其实我对你也不算特别了解,甚至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少渊怎么突然就喜欢上了你。他从小就厌烦那种爱顶嘴又长不高的小孩子,你其实也是知道的吧?”
轩辕明玉倒不介意别人说她爱顶嘴,但这十年来闭关修行不见天日,生得比南宫少煊矮半个头,确实不算太高。
因此南宫少煊方才那句话实打实刺激到轩辕明玉了,简直把她气到爆炸,立刻恨恨咬牙。
“穆王伯父已经同意了本宫向少渊哥哥请婚,皇嫂也收到了本宫诚心奉送的厚礼,居然现在才突然觉得我与他不甚般配?!”
南宫少煊沉默片刻,似是在考量宣武王宫的前程,片刻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
“你并不了解少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轩辕明玉微微抿唇,不肯认同。
“本宫怎会不了解少渊哥哥?难道皇嫂就很了解他?”
南宫少煊应道。
“他看上去性情颇显淡漠,而实际上早已失去了人性。或许他与本宫一样,也曾试图用一二佛性弥补人性的不足,但我看也是适得其反。”
轩辕明玉立刻恼道。
“胡说什么,少渊哥哥怎么会没有人性!他明明是个好人!”
南宫少煊嗤笑出声,终于转过头,怜悯地看着她。
“我就算不了解他,也了解我自己。南宫氏的子息已经背叛了母亲,亲手放弃了我们的根,同浮萍一样,离开原来的水域,漫长地漂泊。而一旦找到了可以寄生的土壤,一定要狠狠抓住它,努力吸收它的养分活下去,这才是我们这种人的爱,你能懂吗?”
轩辕明玉冷笑道。
“别吓唬本宫了,这说明少渊哥哥本性就很专一,有什么问题?”
南宫少煊盯着她的侧脸,不久后微微笑着的嘴角弧度渐渐消失,她陈述道。
“他本来已经抓住你了,为何却甘愿放手?你其实心里也明白,不是吗?从他离开那一刻起,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轩辕明玉表面上镇定自若,心中却发寒发慌。
但转念一想,洛都的危局实际不比西域轻松多少,他走了也没什么不好。
南宫少煊摇了摇头,带轩辕明玉往视野开阔的高处走去,宫人都在下首,并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轩辕明玉想着心事,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南宫少煊微眯着眼睛沉思了一阵,忽而十分客气地向轩辕明玉道。
“听说少渊将宣武王宫的佛母金印给了你,那毕竟是本宫家传的镇宫之宝,能给本宫看看吗?”
轩辕明玉微一挑眉,生怕她不讲武德动手来抢,反而把手背在身后,一连串拒绝。
“定情信物可不能随便给人看哦,弄丢了可怎么办?”
南宫少煊不禁好笑,压迫性极强地盯着她。
“好了小妹妹,本宫今日待你,到底算是精心礼遇,你还是别同我闹了。”
轩辕明玉正不知她哪里礼遇了自己,南宫少煊低低念了句咒语,轩辕明玉只觉得这咒语莫名耳熟,忽然手腕上的佛母金印火急火燎般灼烧起来。
只见南宫少煊勾起唇角,似是伪装许久的凶兽露出了獠牙,她淡淡笑着,意味不明地轻轻说道。
“今日,我不会当众揭露你和涂山长珩的私情,你也不可插手我和戚殷之间的私仇,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