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寒春已是彻底过去,暖春沁人心神,融融午后惹人频频犯春困,好不慵懒,就连府里的猫都比往日看着没精神了许多。
江思渺小小一只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倦意从下往上缓缓攀爬,叫人不自觉接连打着呵欠。
秋桂从屋子里拿出了一条狼皮做的绒毯,轻轻盖在江思渺身上。
这条毯子还是前些日子宫里赏赐下来的,先前她让秋桂替她从箱子里去挑选几件东西留下,这条狼皮绒毯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时日以来,府里无甚大事,让秋桂同交好的仆婢问了问外头,亦说无事发生。
可偏偏燕寒昭成日不见踪迹。
若是先前便也罢了,但偏偏在江正霖中毒后,这么大的事情即便被压了下去,也断然不可能宫里宫外毫无消息。
如果是有更大的计划和筹谋在里面,那倒是能说的通几分。
江思渺阂了阂眼,从昨日起她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如同在昭示着什么。
“秋桂,收拾一下,让陈伯备辆马车,我要回趟太医院。”
前些日子她恳求凌白茗赠她可以毁容的药香,凌白茗虽答应了,末了给她的却是一张药方。
“江姑娘,这是答应你的,但能否真正调配出来,全看你自己了。”展开的折扇遮住了凌白茗的半张脸,只能看到他那双一直含笑的眼睛。
休养了这些时日,她的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说来,她也是许久不曾回过太医院了。
也不知,陈白述如今是否依旧肆无忌惮,胆大妄为。
秋桂送她上了马车,还为她取了一顶帏帽,执意要她带上,说是病才好没多久,即便天气渐暖,也不可完全松懈,俨然一副不肯退步的模样,倒是比那些老妈子还要絮叨上几分。
江思渺暗暗叹了口气,她知晓秋桂的意思。
抬手摸了摸额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小疤痕。
重来一世,她自己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的,容貌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于现在的她来说当真是无甚重要,可在秋桂和其他人眼里来看,这容貌对于世道的女子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可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已经够多了,为何女子间还要互相戴上枷锁?
最终还是拗不过秋桂,接过了那顶轻纱帏帽。
“小姐这次何时回来?”
上次江思渺进太医院,没有个把月是出不来的,秋桂担心她身体未痊愈又要在太医院任职,怕她身体吃不消,旧疾复发。
“几日后便回。”江思渺温声道,将那顶帏帽戴好,“快进去吧,别站在风口。”
她放下车帘,车夫不紧不慢地驾着马出发。
甫入太医院,江思渺最先见到的是正准备上府诊治的谢逸云。
谢逸云一身官袍加身,一只手扶着药箱,神色凝重,匆匆而行,路过她时脚步方停。
似乎有些犹疑,又不敢确定,轻声道:“……江医官?”
江思渺点点头,回礼道:“谢医官。”
“真是你!”方才的愁容面色褪去了些许,他扶了扶上方的乌纱帽,关切道:“江医官近来可好?”
许是怕惹起她的不快,谢逸云并未提及皇宫里的那件事,只问她近况如何。
正春的微风已不似初春时还带着点凉意,拂来瞬间满面绵柔意,仿若上好的绸缎那般软和,吹得人是极舒适的。
帏帽自下而上被吹起了一个角,露出了她姣好的下半张面容和微微勾起的唇角。
“多谢关心,我近来都好。”江思渺反问道:“方才见谢医官愁云些许,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事了?”
语毕,便见谢逸云变了脸色,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眼见周围没什么人,谢逸云这才走近了几步,压低了嗓音:“陈大使近日来连连大发脾气,大家都苦不堪言,江医官才刚回来尽量避着点吧!”
刚说完,谢逸云提了提肩上的药箱,婉言道:“今日我要出诊,改日得了空将近日太医院里所授内容誊写一份与江医官,先告辞了。”
“多谢。”
江思渺瞥了一眼谢逸云离去的方向,从喉底发出一声冷笑。
陈白述发脾气,旁人或许不知何故,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其一,他没有完成背后任务,江正霖虽中毒却被解了。
其二,他想要嫁祸于她,除掉她这个碍眼的同僚,再在最后关头拿出解药邀功。
如此一来,他倒是能赢取个救驾之功,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同时在另一方也能获取信任,又能让她陷入困境,一举三得的事情他自然乐此不疲。
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响,如今计划全盘落空,如何能不怒火中烧?
江思渺将被风吹歪了的帏帽扶正,缓步朝内堂走去。
见她进来,屋内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因看不见她的容貌,多数人都在狐疑她是否走错了地方,又或是来找什么人的。
她没想道最先认出她的竟然是卫轩。
身处最末处的卫轩瞧了几刻,面色陡然变得古怪起来,似是不太相信,又挤开前面的同僚往前了些,高声道:“江思渺?!”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有所变化,一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再开口。
倒是一旁的陈白述又恢复了昔日里那副翩翩自若的模样,明明是寻常语气却让人听得异常不舒服。
“原来是救驾有功的江医官。”陈白述眼里的阴沉似要滴出水来,阴鸷地扫视了一圈,“你们可都要向江医官学习,来日升官做御内太医,都是指日可待的事。”
无人应答。
“恭喜你了,江思渺。”陈白述微笑着,这笑里像藏着一把锐利的刀,不知何时就会刺向她。
众人的面色都不是太好,大多都是不甘和嫉妒。
这次所有新进太医院的新医官,考进来的名次皆高于她,偏偏这次圣上中毒,是她江思渺解了毒,不仅能在皇宫内博的名声,更是引得太医院内那些老太医赞叹连连,一连数日都在说着当日挖到了一颗好苗子,太医院的未来还得靠如她这样的后起之秀。
江思渺面色如常,恭敬有礼,让人挑不出一处错来,谦卑道:“这还多亏了陈大使的指导与推荐,才有我的用武之地。”
这番话一出,堂内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大家都不是傻子,话里的意思全听了个明白,一是感激陈白述的教诲与指导,二是感谢陈白述推荐她去医治圣上,这才让她有了这次大展身手而后成名的机会。
只是为何陈白述独独只推荐江思渺,这背后之意可就大有琢磨之处了。
陈白述未发话,拂了拂衣袖冷哼一声离去。
他想引起众怒,让她在这太医院成为众矢之的,她就偏要让他的愿望落空,云淡风轻的将话头又扔了回去。
众人见陈白述离开,便也开始自顾自地整理药箱,收集药材,准备今日的行程出发。
江思渺取了药材库的钥匙后,也没有停歇,即刻赶往药材库去了。
药材库里安静非常,想来是今日留在院内的人并不多,大抵都出诊或是去宫里例行请脉去了。
刚合上门,冷不丁对上一双略带几分冷漠的圆眼。
仔细一看,竟是一张生面孔,但见她穿了太医院的朝服,想来也是任职的同僚了。
面前的女子圆脸上有着还未褪去的婴儿肥,一双水灵的鹿眼带着警惕,默默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你是何人?外人未经允许不可擅入太医院,更不允许进入药材库!”
话里竟是隐隐藏着几分警告。
江思渺福了一福,解释道:“我是司药局新进的医官江思渺,只因前些日子病了,面容憔悴,恐吓到旁人有失礼仪,这才戴了帏帽,若有不合规矩之处,还望包涵。”
哪知面前上一刻还严肃万分,说话条条是道一板一眼的女子,瞬间换了副口吻,话语间尽是惊喜。
“江思渺?你就是江思渺?”
江思渺不解何意,更不知她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女子朝她弯了弯眉眼,圆圆的小鹿眼为她平添了几许可爱,卸下防备后倒真让人觉得有几分邻家小妹的亲切感。
“我知晓你!我是生药库新进的医官桑沐。”像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激动,名唤桑沐的女子继续道:“原先分配那日以为我们会分在同一个地方,没想到你最后去了司药局!”
“不过司药局也很好啦,听闻你能以香入药,改日若是得了空可否教教我?”桑沐似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也不觉得累,丝毫未给她留下回话的空间,片刻间又要张口。
江思渺眉心一跳,赶忙先她一步开了口。
“自然是可以,只是我今日有事加身,还请桑医官行个方便。”
桑沐一听,便也没有过多话语,侧身让她前行。
江思渺在帏帽下松了口气,握紧了药箱的带子,缓步向前。
方才立于药柜前,身后方突的响起一道声音,她原以为是桑沐藏不住性子又要跳脱着说些什么,不曾想反倒让她晃了神。
“江思渺,欢迎归院。”
她从未想过,竟还有人会欢迎她回归,且这人还是她刚刚才认识的,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已是难得了。
这世间事还真是万分难测。
人心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