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傍晚,今日小年。
崔大人邀请诸位亲近的朋友、同僚,及下属去到他在城中靠近闹市的私宅一起共度。
听着庭院中的喝酒高谈声,窗外绚烂的烟花炸开,一切喜气洋洋。
姜渝在书房执笔,垂眸看着纸页,再写完这篇,前段日子的经历就算写完了。
写札记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近来因为繁忙,停笔许久,于是得了空,她就一篇篇补上。
灯烛垂落一滴蜡油,敲在盘子上,发出哒的一声。
她落下一笔:
此次案件到此结束,可以得知柳和玉和楚诗怜先前口述之所以没有太大问题,在于那些的确大多是真实经历,只是有些时间段,他们往返处理凶器、毛毯、绳索等物,所以显露出行为的不自然……
至于我和少卿大人之前的推论,倒也没错。他们都信佛,虽然可能表现的并不明显,但心中潜意识的懊悔,让他们一直试图弥补,这也表现在案子的细节中。当然,斯人已逝,这种阴阳间的事情,是怎么也没有办法补偿的......
在大理寺作出判决那天,慕汇的母亲昏倒在堂,慕汇的父亲看起来很绝望悔恨。
廖光远的父亲扬天流泪。
人群有人认出了柳和玉,我听到了一些他的故事。他没有他自己讲的那么不堪,甚至可以说,他比世上很多人都坚强。
楚诗怜是被议论的最多的。因为她的身份,人们总是会有一些恶意的揣度和中伤。但她看起来没有受影响。我想,她也成长了。
第二天慕汇就被压上刑场,他的父母还是来了,看起来非常憔悴,我看到卓夫人走在他们身边,看起来瘦了许多,但她的棱角也逐渐清晰,情况比我想的好的多。
慕汇在被压到台上的时候,忽然要求对父亲说句话,监刑官答应了,只见慕汇凑近他父亲的耳朵,一字一句非常缓慢了清晰的说了四个字。
慕父当即就抖着手双眼圆瞪指着他的鼻子,从颤动的牙缝里挤出字来:“逆……逆子!”
慕汇双手被缚,蓬头拓面,却忽然笑起来,先是呵呵咯咯的笑,继而变成看着父亲弯着眼哈哈大笑,继而扬天大笑,笑得酣畅淋漓,撕心裂肺。整个刑场都安静了。监刑官头皮发麻,让人把他扣住。他就止了笑,闭上眼睛,安心的将头放上砧板。
“咔嚓”一声,血溅三尺。
慕父也倒在地上。
我一直很后悔没有听懂严虎在刑场上最后究竟与我说了什么,于是在哪之后,一直有意识的练习唇语。
所以这次,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
断、子、绝、孙。
在他被处刑之后,就是柳和玉和楚诗怜的流放。
柳和玉病死了。
他没有来的及被发配到岭南终身服苦役,就死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还算好的结局。
柳和玉是昌阳人,他生在这片土地上,也死在这片土地上。我知道他会死的,如果不是死在昌阳,就会是流放的路上。所以,落叶归根,竟然算是一种温柔的成全。
他的好友唐瑞,也就是之前帮他假死的那个朋友。
他因为没什么大错,对凶杀案也并不知情,于是打上几棍就被放了。
这样不老实的奴仆,陈家自然不会留他,不过陈家公子倒是宽厚。
陈逸舒斜倚着他家朱红的门框哼着曲儿,手里还提着一只精巧鸟笼,平举着逗鸟儿玩,然后在唐瑞感恩戴德的磕头道谢中,摇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轻飘飘道了句:“从此你是自由身,天高海阔君任去。”然后忽然打开鸟笼,将鸟儿放走了。
那只鸟飞向天空,陈逸舒一直看着,没有再唱。
唐瑞背着包袱和主人家给的一笔钱一步一步抹着泪离开了昌阳。
京城外黄白色的芨芨草连天,过半人高,随风摇动。柳和玉就被他葬在那里,一个平地上高高的坟岗,远远眺望,可以看见一条长长的路,远到天边,四通八达。
十二月三十日,唐瑞阔别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昌阳,这个养育了他、承载着他无数悲欢的地方,踏上了去往别处的路。
走在离开昌阳的官道上,时而有马车从他身边碾过。有时是达官贵人的仪仗,他还得赶紧退让,退到路边的草里去,有时是一些老百姓的板车,两路人擦肩而过。车撤印一道沿着一道。
十二月的天相当冷了,风把高高的干枯的草吹的东倒西歪,橘黄的朝阳温柔的洒在唐瑞身上,飞鸟成行翱翔过天际,一切是那么的美好。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柳和玉总是念叨的“自由行走天地之间”是什么意思了。
看着前程路远,唐瑞回头望了望那座庞大的威严城池。
啊,原来是这么渺小啊。
昌阳城,大晋王朝的都城,天下的中心。
但比之如今脚下的道路,那远处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这般渺小。
那座小小的坟土在芨芨草的飘荡中,露出来。
唐瑞却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楚诗怜被押解出城那天,昌阳下雪了。
我和少卿站在城墙上,目送他们一行人远去,前往北朔府,那是好远的地方。
楚诗怜披散着头发,脖颈间套着粗绳,双手被沉重的木枷锁住,被锁链末端系在押解差役的腰绳上,和一行被流放的人一同,背上背着一卷粗布被褥,一步一步向北方走去。
楚诗怜一步一步的走着,此时已是黄昏时分,风里吹来肃杀,似乎夹着刀子似的。
一行人沉默的行走着,在北上的驿道上越走越远。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眼前飘着白色的柳絮,慢慢的、宁静的落在地上。
不对。
不是柳絮。
是雪!
是天顺十三年的初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
竟然赶在这样一个日子里。
刑徒们茫然地伸手接住那些轻盈的雪花,又见雪花消融,新的又落下。
路边的芨芨草渐渐盖上白被,天地仿佛忽然被净化了般,忽然静谧又空茫。
忽然,有流放的刑徒听见有歌声。
此时的任何声音都显得梦幻。
偏偏那歌声还格外的空灵、飘忽。
犹如梦境般,轻柔、悠远。
那歌声轻纱般萦绕在众人身边。
就像仙乐一般婉转动人,不似人间能有,仿佛从来来自天空。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寻找。
随行押解的差役们自然也听到了。但这歌声实在动人,所以他们没有打断。
其中一个离楚诗怜很近的差役认识楚诗怜,他知道这就是先前闻名昌阳的一代名伶。
楚诗怜不再唱从前微月楼那些看客常点的“燕双飞”,也不再唱什么“白首莫相离”。
只听歌声悠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夜寒。”
是送别曲啊。
路上之人,尽是远走他乡之客,就此一别,恐怕此生不能再回来。
一听此曲,又何别于折杨?
有人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而差役们从事这份差事,长长久久不得与家人团聚,心中酸楚又怎么言道,只是叹息。
认识楚诗怜的差役问:
“下雪了,哪有什么‘芳草碧连天’?”
楚诗怜笑了,说:
“来年就有了。”
他们一行人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天的尽头,只留下一行行在雪中的深色脚印。最后雪越来越大,脚印也消失了。
城外的芨芨草被漫天的雪盖住,路也被盖住,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了。
写完这句话,外面传来尹润霖咋咋呼呼的叫喊,还有陆白气急败坏的追打声,叮铃哐当,孟明在和新认识的朋友祝鹤轩放烟花,韩仵作拍着祝谦怀哈哈大笑,内向的小吏吕敏博试图和看起来就很严肃的霍兴修扯上几句玩笑话
而此时,崔衍推开大门,俊俏的脸上喜气洋洋,手里拿着一串儿爆竹,喊道:“姜渝!出来点爆竹啦!”随后跑出去:“诶诶!你们两臭小子!不好好坐桌子上吃饭,想要炸烂我的门吗?”
姜渝脸上浮出笑意,将毛笔放在笔山上,整理裙摆,喊了一声:“来了——”
随即加入这场热热闹闹的小年饭中。
很久之后,姜渝才知道,楚诗怜没有到北朔府,她打晕看守差役,在流放的路上逃跑了,从此不知去向。
姜渝知道。
楚诗怜她已经想明白如何对待自己的一生了。
而大家的生活也随着爆竹声中热热闹闹赶来的新年迎来了新的面貌。
慕汇死后,慕家老人一蹶不振,卓夫人成了家中话事人,带着一家子老老小小在初春就卖了宅子离开京城,远赴江南投靠卓夫人的远亲,很快安定下来。听说卓夫人没有再嫁,带着女儿做起了生意,后来依靠自己的力量在江南站稳脚跟,成为一代女富商。
廖光远家乡的未婚妻解除婚约,后来嫁了个好人,生了一对可爱的小儿女,一家人非常安乐幸福。
廖光远家里也逐渐接受了幺儿早逝的事实,一家人以一种别样的韧劲奋发。很多年后,另一个廖家的儿孙重新踏上京城平整的石板,这次,他将改变家族的命运。
大理史霍兴修、宗库小吏吕敏博后来都成了崔衍的心腹,而景乐寺当年被消减工钱的可怜工匠们都在崔衍的介入下,拿回了当年应得的钱款。
他们都家境贫寒,年年辛劳为家中生计奔波,甚至不敢生病。当那解燃眉之急的血汗钱终于达到他们手里时,这些老实巴交皮肤黝黑的工匠们,竟然流下了眼泪。一个劲的跪在大理寺门前拜谢崔少卿的恩德。
而随着案子的告破,姜渝也因此再度名声大噪,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传说中的神鬼画师。
对了,可喜可贺的是,六年不第,今年已经三十四岁的匡嘉德,今年二月的春闱考上了。
进士及第五十一名。
很好的成绩。
听说放榜当天他在金榜的末尾找了许久,正当他灰心丧气以为自己又落榜之际,同行伙伴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兴奋大叫:“匡兄!匡兄!那边!那中间是不是你!”
匡嘉德一瞬间心跳到极致,两耳什么也听不见了,世界里那些攒动的人群已经完全模糊、消失了,他冷静又空茫的挤开人群。
当金榜上那明晃晃、端正的三个大字——匡、嘉、德,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拨开人群的手停住了,眼睛完全死死的黏在上面。
对他来说,世界在这一刻静止。连同行人激动的大叫都完全听不见。
直到被人挤出前排,他才反应过来。
“——我……我中了!”
“中了!我!”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男子激动兴奋到极致的呼喊,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但匡嘉德此刻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只是脚步一转,越走越快,嘴里一个劲道:“我中了,我中了……”
同行笑的脸都要烂了,也一个劲的附和:“对!对!你中了,匡嘉德!”
匡嘉德这才慢慢咧开嘴角,满心欢喜的笑起来,好像想找个人说些什么,奇怪的左顾右盼,嘴唇嗫嚅着似要开口又没开。
同行是个粗神经,只以为他考中了无所适从,都不知道要干什么了,看着他笑也觉得喜气洋洋。
但随即却见到匡嘉德触电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嘴角陡然向下,竟然瘪起了嘴,然后忽然放声大哭。
同行吓了一跳,上前拍拍他的背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怎么又哭了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但这个结果,看起来似乎也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