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焾大概因他父皇上次的玩笑话,将周顾看成不守信诺的骗子,任萧钰牵着,并不说话。
只是一双圆眸带了几分严肃恼意,气鼓鼓着。
周顾扫了眼气包,又打量了遍萧钰的神情,发觉他依然面色微白,便也蹙了眉。
她并未多言,路上送过两位皇子回住处,一行人重回凤栖殿,听见里面尚有殷殷笑语。
“郡主?”炜姑见周顾在殿前停步,疑惑的问了声。
周顾笑了笑,叹了口气。
“你进去吧,我在殿前等候……席间饮下不少酒,此刻有些晕,吹风透气。”
想必……刘氏已然如愿。
炜姑入殿,周顾对身侧莲河扬了扬眉,嘱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孩子,我去看看,母亲出来后,你随她回府,不必等我。”
皇子居所,当年由陛下亲自草拟,将后宫偏僻的几座楼阁相连,命巧匠修缮建屋,提匾“启章阁”。
今日宫中大宴,这处的侍从得闲,走动并不多。
守卫不拦她,周顾进去后,见青竹依旧,只是曾经按她喜好铺就的鹅软石嵌花已被更换成青石方砖。
周顾来到萧钰门前,屈指叩门,唤了声“殿下”。
里面有凳桌的掀翻响声,似乎被她的唤声惊着了。
周顾抿唇不语,里间立刻传来脚步声,愈来愈近,在门前有一瞬停息,仿如主人迟疑。
门被打开,那孩子清瘦的脸庞随天光明晰,瞳眸惊喜睁大。
“……阿姐?”萧钰没想到周顾会来,扶住门框的手用力握紧,或许是光太刺目,眼眸有些湿红。
周顾只站在门外,端详萧钰神色,胸腔中的一丝柔软难得被波动,便微微弯眸而笑,“席间见你少碰吃食,今日身体是有不适么?”
那年雷雨惊夜安睡的幼儿,如今已至幼学,当初……陛下本有将萧钰交给她看养的意图,如今她却对这孩子有了六年空白,她仓然远京时无暇顾及他,便总归对萧钰心存愧疚,前两年在杨通心灰意冷时,偶尔想起京都有位幼儿,担心他的吃食康祐。
如今见到,便也放心了。
她不希求萧钰能记得多少孩童事,也无意协恩,只是对方似仍对她有莫名的眷依,周顾便觉得有些事她得管一管。
思绪回转,面前瘦削的少年摇头之后犹豫了,便又点了点头。
周顾拢拢袖,问哪里不舒服?又说正在长身体呢,该多吃些。
他身侧竟无随侍,周顾唤了远处值守的宫人,让他去煮面,宫侍应声而去后,她便重新看向萧钰。
“启章阁我很少住,但从前向这里也添置了许多物什,最西那处如今让谁住了?”
那原先是她的居所,有最高的楼阁,她习惯每年重阳登阁,廖望故乡。
萧钰摇了摇头:“保留至今,阿姐是有东西要去拿吗?那里无人看守,我现在可以陪阿姐去。”
周顾愣怔几息,笑了,点点头。
西苑并没有锁,两人推门入殿,年朽的木门发出嘎吱声,天光斜入,飞尘寂舞,木板久未擦油,行走之上有咚然脆响,不堪重负般迎候久归故人。
殿中陈设依旧,烛台书案柜面无一不镂刻繁纹,向人昭示旧主曾盛极一时的帝王恩宠,只是蒙了层浅灰,已不再靓丽,正厅多余一角许多坐榻被移了位置,腾放了一株硕大珊瑚。
周顾本用手帕掩鼻避尘,见了这株珊瑚,不由慢慢垂手,只是静望。
萧钰顺着她的目光,解释:“啊……若没记错,这是父皇殿中的那株。阿焾很小的时候,常被妃嫔白氏抱着去陪父皇,小孩子嘛,热闹折腾,看上了那株珊瑚,嚷着要玩,当时宫侍们是很宝贝这株珊瑚的,时常养润。”
“……不过父皇应允阿焾去玩。他折断了一角,是大家都意料之中的事,父皇没有斥责他,索性令人将珊瑚移到此处……当时我也在,父皇便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想去玩,可以,但要礼貌,因为这是周顾阿姐的房屋。”
“阿焾很开心,他踏入这间屋子后,发现了其他很多阿姐未带走的东西,珠宝绸缎、黄金马蹄……对他来说是无尽的探索与欢乐,便常常装作里面有人,自问自答,问‘阿姐我可以进来吗’,答‘那阿焾进来啦’,乐此不疲……我有时会陪他一起,一待便是小半日,怕他把阿姐的东西弄坏。”
周顾注意到他对宠妃白氏的称呼,不欲点明,小孩子说这么多,大概也是有几分委屈与讨夸的,便点点头,郑重轻拍了两下萧钰的肩。
“看来陈设依旧,有阿钰出力,多谢。”
萧钰意外听闻她的亲昵,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周顾已走到大窗前,取销摘窗,上窗铜质卡扣年久已不再滑润,周顾用力没有拨开,便放弃了,清风入半窗,屋中沉闷的气味消散了些。
萧钰看她动作,抿唇未言。
“旧时的东西,还是收在后殿的几个机关匣中?”周顾问萧钰,见对方点头,便招手让他一起去,“来,陪我去看看。”
两人步入后殿,那里只有一张美人榻,但堆放着大小不一的五六只箱匣,最大一只长如榻,有半人高。
周顾当年离京,带走的东西很少。
此刻她打开那只大箱,满箱珠翠金器,玉环散落,眼前却依稀浮现当年她坐在榻上,为一些人挑选赐品的情景,忽觉恍如隔世。
“阿钰,来帮忙!”周顾挽起繁复礼衣,开始将这些珠宝金器一一搬出来,随手放到地板上。
萧钰不知其意,但见周顾没多解释,识趣的没问,他身量堪碰到箱面,大多数便只是接过周顾手中器物,替她一一放好。
少顷,两人皆是满头大汗。
周顾重重喘了两声,伏撑在箱沿,招手让萧钰再近些,指着箱底一处给他看。
“喏,记清楚,是这个地方……打开要像这样……”
已然是箱底,不知她为甚还说“打开”。
萧钰不解,但周顾已经边说边做,拔下发簪从底侧挑起一丝缝隙,话落尽,原本无隙的箱底忽然弹出底板,露出另外的空间。
他惊愕着,这些年萧焾和他都没有发现箱中也会别有洞天。
周顾从里面拿出了一叠纸票,看了看,便将它们推到了萧钰怀里,纸页翻动间惊起沉灰,周顾就势用手帕挥赶,呛咳几声。
萧钰愣愣的捧着那叠纸,被咳声惊醒,才低头去看何物。
看仔细了,便又惊住了。
周顾已经在对面交代:“陛下曾赐物许多,有些京都铺地、钱票便被某些人夹杂着送进来了……他知道。天子脚下嘛,总有一些隐暗的事,你以后或许会明白。我带不走这些东西,今日,便把这间屋里的金银器具、珠钗华饰,以及你手中之物,都交给你。”
那叠纸票忽有千斤重,萧钰不由退后一步。
周顾只是静静看他,入窗之风带起她的鬓发,往昔的郡主眸有千彩,在面前这孩子身上落下岁月流转的一叹。
“阿钰,不要与谁自比因而自弃,你有你的路要走,很早之前,我们便预备好了。”
她其实还想说:记住你身后有人,你这个小孩子啊,不要太早忧虑老成,那样会失却很多欢乐……但目前萧钰这样,也很好,便不做惋惜了。
“……对了,”她欲离去,却顿步,回问萧钰,“如今开始念什么书?藏书阁那里,有位名为江萂的女子曾借阅册籍,笔录应该还在,你若有兴趣,不妨去瞧瞧,都是好文章。”
……
她这次真离开了,身影消失在院门处。
萧钰没送周顾,怀中抱着那叠纸,神情寂然,不知哭笑。
被遣去煮面的侍从寻到这处,不敢入殿,便只躬身在外,叫了声“殿下”,提醒面温刚好适口。
萧钰收好银票地契,将箱匣之物恢复原位,正欲出去,想到什么,便推门走到那宫侍面前,端过那碗面。
很普通的面,像记忆里的,又不像。
他本想回自己住处再吃,却不由端面重入旧屋,在周顾打开的那扇半窗榻前入座。
其实,若阿姐再晚些走,就会像以前那样陪他吃面,笑着说祝词了。
他慢条斯理吞咽,抬眸看向未走的宫侍,突然说:
“你们偷懒了。”
那宫侍不知何错,神色惶惶,萧钰不言,只是指了指不曾打开的上窗,神色淡淡凝着他,对方便猝然跪下了。
……
周顾与明空在皇城宫门处碰面。
他带来的那些小僧或许先行,只留下一位伴在身侧,周顾走近了,发现是宫宴上垂首递拂尘的小僧。
那小僧听见动静看向她,她挑了下眉。
“呦,原来是慧觉小师。”真是有缘。
她将眸光重新投向明空,笑盈盈问:“这是到了时机?”
明空半垂长眸,似笑未笑,只将慧觉往周顾那里推了推,道了声“交给你了”。
周顾的笑意顿了下,看着动作间略带羞涩的慧觉,点点头,礼服宽袍,拢过那孩子仿佛为他披了层护罩,稳定小僧即将远行的不安。
“那是自然,一应用具早就备着了,前两日还在想你怎么还不把人送来。”
大概,明空去找张在锦便是为了借势施压许家,让顽固承认罪业。
“我将要闭关。”明空注视着慧觉,话却是说给周顾听的。
京都之中,谁人不知高僧名声,香客群群,他要闭关本是不易,但今日给皇子启智送福,已不算罔顾天恩。
宴散许久,这处只有寥寥欲攀者远看,周顾没有顾及,听他如是说,便直接问:“闭关?还是因当年那谶语?”
当年那段谶语如同判词,无根虚物终究扭转了僧人的命路。
“师尊遗嘱,总是要听的。”
他弯腰,拿过放置在地面的登山杖,再起身时规整衣袖,正经向周顾作了个福揖。
两人对视,心知对方都守了诺,但一别难逢,明空最终还是提起。
“杨通那边……”他不再说下去。
谁家炊烟起,风推云雾,闻者满溢何腔。
周顾正视明空,也只浅短回他:“你放心。”
郡主的马车驶向华京府邸,僧人登山杖抵地的声响渐轻,相逢之处,只余烟未散尽。
……
京都谢府。
因周顾宴前有约,江萂和许娰散席后便到谢府东苑。
周顾回来,还未踏入苑门,便听转角处传来短促的一声遥呼。
“阿顾——”是谢岭越的声音。
回眸看去,谢家校书郎同其逢友正款步走来,那位新友褐衣宽袖,走动间露出云山松柏的衣纹。
“和璋?”那是莫温纶的字,周顾有些讶异,去看谢岭越。
谢成回杨通后,谢岭越便向周顾概说那日的兄弟夜谈:谢成欲察杨通世家揽权,势必会影响京都中的局势,他想拉张在锦入局,之后也会牵扯到莫家。
周顾心想:谢成应当仍然讨厌莫温纶,但谢岭越是君子,所以其中一些涉及陈年往恨的事便交由兄长来做。
谢岭越先微笑了,道:“阿顾果然与莫掌柜熟识。”
“此次,西平州衙趁商船赴京,呈送了许多史本,这些要运到宫中,由册官统理修撰,我正要同莫掌柜去书房商定派遣的人手。”
原来如此,典册数百,寻常力夫无法入宫,得宫中派人去。
只是……太巧了。
周顾没说什么,也跟着笑了,“大哥很看好我的书铺嘛,和璋,商船在京停留几日?”
当初在杨通,都希望制纸能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莫温纶作揖,在宽袖后慢慢抬眸看周顾,“温纶将先行回杨通,但——已为郡主留了商船。”
商人行事一贯妥帖。
谢岭越看两人交谈,寥寥几句便定下后程,心中赞叹其中默契,又想到谢成谈及这位商人时暗沉的脸色,又是一叹。
他们欲过东苑去书房,周顾要进去。
将将转身时,周顾听谢岭越问:“江小姐来府上,是来送册集?”
周顾回眸笑看着他,心想大哥这是明知故问了。
“是,”她说,让出小半步,“大哥和江萂曾一起研读过古册,往后若有机缘,主动相邀吧。”
谢岭越脚步未动,只是点头,轻笑过后与莫温纶一起离去。
周顾站在苑门前,看他们转过石径,她扣了叩苑门,抱臂歪在一侧,笑盈盈道:“人走了。”
说完,木门立刻被拉开一缝,正好是周顾斜倚的那扇。
周顾身形扭了下,沉重的礼冠压脑袋,便就势“哎呀呀”往门后倒,吓得刚探出脑袋的许娰不由缩回去。
……不来接她?
周顾在心里呵呵笑了两声,打定主意若摔倒在地就往这没心肝的人身上擦泥,门又开了些,另一双手扶稳了她。
江萂无奈看了眼这两人,说了声“好了”。
三人一边往正厅走,一边交谈,许娰惊奇地问周顾怎么知道她们站在门后?又意味深长道——谢公子真是的,择日不如撞日,江萂都在这呢,偏从周顾嘴里问话。
她刚说完,被周顾轻轻推了下,又被江萂更轻的推了下,路走的东扭西扭。
左侧周顾说:“听到门后隐隐脚步,不用猜都能想到你……你今日心情好?打趣得挺乐呵。”
右侧江萂说:“提他做什么?我和他真没什么,人家的客气话,总不能入心了听吧。”
许娰“哟哟”笑了两声,把脑袋凑近江萂,偏头问:“是吗?侍从也把校书郎整理的册集送过来了,既不入心,何必翻看呢?”
江萂垂眸看路,不言语,被许娰一问,脸颊慢慢红了。
“啧,”周顾将存心撮合的人拉回,言归正谈,“商船停靠在京都码头,第一批纸预计何时赶制好?”
“快了快了——”许娰没底气笑了两声,“再过两旬吧,这几日催他们急了,见了我和见鬼似的。”
“再快些吧。商船停岸,耗费都要算在账上的,每步流程缩短一两日,能做到吗?”周顾跟着叹笑,下一刻看到好友如见鬼叉的神情。
许娰向周顾抱拳作揖,夸张道:“好好好,我预想到日后杨通的苦了。”
她这语气,分明握有胜券,周顾便微微放心。
推门入屋,风吹动桌案上的册集 。
“哗哒——”“哗哒——”
坊间话本、名流言策,周顾所寻的两样,分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