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人看完册本,天已近暮。

    周顾站直了揉腿揉腰,咳了两声,向窗外看,“慧觉来了。”

    那小僧被她带回来,交由侍从安置,如今过来寻她。

    江萂正将翻看完的册本按照定好的印序收整,许娰听到周顾这么说,走到窗前,跟着瞧那小僧随侍从踏入东苑。

    “那位百偷送徒弟到你这,是好是坏?”

    周顾听许娰这么评价明空,挑眉,不甚在意道:“他担心进度。”

    否则这样的小僧,何必单单随她们到杨通?云游去哪里不好。

    许娰了然,想了想又问:“他师父会详细告诉么?这样小的年纪,真会监看吗?”

    两人说话间,慧觉叩门入屋。

    周顾此刻偏眸看他,语低了些,回许娰:“我也不知。”

    她不知是真,不在意也是真——杨通远京,明空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许娰也“嗯”了声,心知周顾也想到这层,放松笑着,去招呼慧觉。

    “慧觉小师,今晚我们预备在院中烤吃食,你想和我们一起,还是让侍从为你准备素餐呀?”

    许娰,慧觉见过,印象中,是比周顾更有人情的女子。

    烤物,慧觉吃过,喜爱那种烟熏的香气,但跟随僧值后已许久未吃。

    他被侍从安置在东苑一屋,或许是周顾提前关照过,这里的侍从多用看孩童的眼神看他,甚至慧觉还在房中发现一个长枕——那是市集上多用来供幼儿抱着助眠的。

    慧觉的心情有些起伏,听许娰这样问询孩子的语气不由扯了扯嘴角,要做福揖,说“普通素餐即可”……

    却听靠在窗前的周顾突然笑了声,慢悠悠补道:“荤素分烤,吃烤物吧,人多也热闹些。”

    宴散相聚,周顾几人身上的礼服还未卸,周顾更是无拘,她的发冠最重,也被她最早拿下放置一侧。

    凝神看册到此刻,终有闲暇,她们面色上皆带着轻松的笑意。

    慧觉看着周顾几近散发,面容白艳慵懒,心知这人没将他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警惕他,因而她才言语随性。

    他不动声色,垂在袖内的手却暗暗捏紧,终是说:“客随主便。”

    周顾挑挑眉,略过这小僧语气的生硬,只当他也很高兴如此安排,便开始吩咐侍从准备食物与炭火炉子,要人把东西移到东苑的亭边空地。

    她回府这些日子,很少在吃食上兴师动众,侍从们都看出周顾今日兴致很高,不敢怠慢,亭边侍从往来布置。

    周顾屋中,几人入了内室换常服,让慧觉在正厅稍等。

    这一夜,皇城取消宵禁,外城安排了盛大持久的烟花,红黄万色在天幕次第炸响,寓意“普天同庆”。

    京都谢府,东苑难得热闹。侍从在亭边摆放好碳炉食材,又移来几处小石灯台,在亭角廊下挂了许多灯笼,照得此处晕黄明亮。

    莲河从刘氏那处回来,将刘氏的话带给周顾:贵妃应下纳侧妃的呈请,晚间陛下去时,她便会言说。

    周顾听后,只是点头,注意却在莲河身上——红淽对莲河亲昵,分享了许多珠玉首饰,小丫头满身琳琅。

    “我颇觉危机,红淽不会在抢我家莲莲吧!”周顾故意愁眉苦脸。

    莲河微一颔首,骄傲回道:“是呀是呀,小姐接招吧!!”

    大家都笑起来。

    吃烤物本就图热闹,自烤自娱。

    侍从都去了别处,许娰生火,江萂在一旁添碳。周顾往来拿食材,撒料涂油,收拢翻面摊开,游刃有余,还能腾出手,将先烤好的一把素食竹签递给莲河,让她去与慧觉分吃。

    这两人年纪相仿,交谈起来便多了几分孩童气。莲河又爱热闹,对慧觉说个不停,周顾一眼没看着,已不知他们躲到何处玩乐了。

    她一边烤,一边向许娰江萂手中递,说着“趁热”。

    两人吃了几签,到最后都有些哭笑不得。

    许娰先问:“你怎么不吃?烤着玩?”

    亭中石桌上,有侍从备好的雕纹器盘,江萂用它们摆放烤好的东西,笑着说:“还是把这些东西用上吧,不然多可惜。”

    周顾先看了眼许娰,示意“人言否?”,又觉得三人不能真围着炉子就把餐食吃了,便点点头,问:“有酒吗?”

    许娰的眼眸亮了一下。

    江萂也笑了,挑选着侍从送来的酒坛,“汾酒,清酒,还有米酿与桃花酿,你喝哪种?”

    碳炉旁烟熏火燎,周顾被热气呛的大笑,“我要烈的。”

    许娰在亭中跟着笑,“我也要烈的!!”

    不明白两位好友何时成为酒鬼,江萂笑着依言为她们倒酒……那边拐角传来动静,几人抬眼一看,几乎都窒了下。

    原来莲河和慧觉将屋中那面一人高半人宽的黄铜方镜搬了过来,两个小孩子一左一右,累得哼哧哼哧。

    周顾一眼就知道是自家丫头的主意,不由笑了,问:“这是做什么?”

    莲河喜滋滋嚷道:“把镜子对着烛光,能打在人身上,可好看了!今夜有烟花呀!你们看,现在镜子里也有烟花了!觉得这样看比天上的近不少呢!!”

    许娰呵呵称赞:“果然值得周顾偏爱,原来是这样伶俐聪明的小丫头。”

    “好了,既已搬来,就挑个合适的位置放着吧——”周顾拿过一侧的干净巾帕,招呼莲河,“先过来擦擦汗,嗯,慧觉小师也过来吧。”

    两个小孩子过来接了巾帕,休息几息后就去调整铜镜了,慧觉依然是正经老成的样子,可耐不住身侧莲河软磨硬泡。

    周顾烤好东西,江萂拿盘来装,先递了个小瓶,里面有分剩下的余酒,问她这酒如何?

    她持着酒瓶,慢悠悠往亭中走,在映着月色烛光的石径回眸,看不远处镜中的自己。

    镜中,烟花寂绽,圆月皎皎,亭中有友,桌上有食。何人孑然?

    低眉,持酒入喉。

    周顾笑咳两声,道:“不错不错,真是好酒!”

    步入亭中,许娰坐姿潇洒,也握了只酒盏,正含笑看着周顾进来。

    许娰举盏,周顾俯身,一盏一瓶,发出器物相碰的清脆声。

    几人入了座,互不拘礼,喝酒吃烤物,言说天地事,不时因某一点发出哗笑。

    只有慧觉的盘中被细心放满素食,他遵照僧人的俗规,并不参加言谈,只是静望,但慢慢也被席上气氛带染,脸上有了微薄的笑意。

    ……

    谢府另一侧正堂,谢岭越听完侍从的回禀,感慨:“东苑那边,确实许久没热闹了,让她们好好玩吧。”

    他这厢布好正席,宴请莫温纶。

    刘氏今日赴完宫宴,已很疲惫,早早便歇下了,谢岭越本想让周顾几人过来,侍从去了又回来,禀告那边的情景,他便作罢了。

    席上,只有谢岭越与莫温纶,两人分做席侧,各留一侍从布菜,皆是心腹。

    莫温纶举杯相敬,状似不经意问:“郡主早年在谢府,也这般爱热闹吗?”

    谢岭越回敬,温声笑了,眸中浮现出怀念,点了点头,并不细说。

    两人又就书房中的派遣定策说了几句,推杯换盏几轮,慢慢开始撇下官事,聊起私语。

    “遂之同我提起过你,说实话,他对莫掌柜有成见。”

    莫温纶只是顿了下,接道:“那年船倾毁粮,实在是莫家的过失,天灾难抗啊。温纶确在此事对成王有愧。”

    “呵……天灾么?真是可惜。那时正逢他初掌兵权,在军中一路爬上去,要争军功。对羌国的那次反扑,是他第一次领兵。”

    谢岭越扶着酒器,慢慢倾倒陈酿,一双星目扫过莫温纶,叹笑了声,继续道:

    “家族历代从文,遂之是第一个做将军的,杨通偏远,谢家并无权势能去为他周转。不过……那时周将军还在世,战前,老将军曾写信与京都谢家这边通气,打算若遂之能出师大捷,便两边都上折子,为他请封。”

    这该是两府密辛,如今能被谢岭越当做闲聊谈及,只因后来此谋未成,成了一纸空书。

    可这句话,听在莫温纶耳中,却不是寻常意味。

    早闻那位成王殿下,知道他早年的军功有赖丈人,如今他在杨通封王,有些旧账算不算,是对方一句话的事。

    如今谢岭越的意思是:谢成要算。

    莫温纶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酒盏,心中将这位成王的“丰功伟绩”又记上一笔,清楚知道这人算是睚眦必报。此刻,是谢成在谢岭越背后,指点授意。

    这些权贵……真是。

    他不无讥讽地饮酒,在酒盏后收敛沉郁的眉目,再抬眼依然是温润平和,浅声笑了。

    “如此说来,温纶更是有愧了。”

    他放下酒盏起身,展袖长揖……

    烟花在天幕绽开,引起乍亮,掩盖两厢笑语。

    分不清隐约的烟火气味到底来源穹顶,还是从几墙之隔的东苑传来。

    他于今夜与权贵定约,表了俯首之志,莫家今后宏途便有王权撑底,他从莫家不知名的公子成为说一不二的家主,走到如今、此刻,不知为何,心中却比预料中少了许多欢喜。

    因为那个郡主吗?从始至终,她对他而言,都是变数啊。

    ……

    书房的谈事,周顾并不知情,这夜东苑,只有慧觉存有清明。

    本就在宫宴中喝过酒,回府又是豪饮,周顾几人兴致盈盈,不由都喝醉了,歪歪扭扭互相靠在彼此怀中,仍旧呓语。

    江萂最规矩,支肘撑额不语,醉眸半眯。

    许娰和周顾渐渐就不怎么乖觉。

    前者扶着桌案摇摇晃晃起身,大骂许氏那些把泥丸当珍珠的蠢人!后者扶着许娰跟着摇晃起身,不说话,应当被烈酒呛了喉,不时猛咳,但为了跟着闺友表达愤怒,便拍桌附和。

    那是石桌,又不是木桌……疼不疼啊。

    小僧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下意识扭头寻莲河相助,一转头脸色又黑了几度——那小姑娘醉后笑眯眯将身上新得的珠玉摸了个遍,歪歪扭扭走到铜镜前照,哼歌起舞。

    临别前,僧值有叮嘱云游守规,慧觉觉得,他大概已经遇到第一关。

    慧觉想鸵鸟闭目,慧觉想静心诵经,想事不关己,想立逃疯苑……

    慧觉想死。

    喊侍从过来收场吗?他是客人,好失礼……

    慧觉电光火石想得脑袋疼,对面许娰锲而不舍的骂,周顾锲而不舍的拍。

    他拧眉,不由慢慢走到周顾身边,拉了拉她的袖角,喊:“……周顾。”

    声音太小,周顾没听到,等听清有人在叫她时,一低头,便看到慧觉那张少年老成的脸,苦大仇深蹙着眉。

    “周顾,别拍了,手不疼么?”

    他开始好像是扯袖子的,怕是没喊停住人,索性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夏夜里,手心这么多汗?

    周顾醉得头脑昏沉,反应慢,但下意识撇开了那只汗手,几息之后,见到慧觉脸上似有失落,不由后知后觉悟出他喊停的意图,明白他的好意。

    她沉声笑了,就势捏了捏小僧脸颊的软肉,手感颇好,便两只手都捧住那张故作正经的脸,一字一句评价:“真可爱,小古板。”

    慧觉愣怔住了,仰头看着周顾,身形未动,木雕似的。

    周顾手离了桌,重心便回脚上,歪歪扭扭站着,捧着慧觉脸的手劲也忽大忽小,大概捏疼了他,即便眯着长眸,周顾也看到慧觉脸色慢慢涨红,黑眸中浮了层水光。

    唉?她是不是欺负小孩儿了?

    周顾慢悠悠想着,身后许娰大喊:

    “周顾!等我们到了杨通,还管京都这些狗屁事!到时候姐儿们几个!功成名就!扬名立万!!”

    这话……好熟悉。

    还没回想,许娰又说:“来!来来!碰杯——!!”

    周顾醉着,跟道:“喝!江江,一起……唉?我家莲莲呢?”

    江萂指了指铜镜,三人又饮了酒后,她扶额提议道:“不喝了,等会儿让侍从送醒酒汤来吧,莲莲是不是在跳舞?谁去伴舞?谁来奏乐?”

    “我去!”许娰笑着走去。

    她顺手拿了烤炉上一支细长木棍,在莲河身侧几步挥动起来,转挑如长绸,破空声铮铮。

    “她不像跳舞,像在殴打许氏老辈。”

    周顾站在亭沿柱旁,回眸对江萂笑道。

    江萂坐在桌前,两手各持了只银筷,向周顾挑了下眉,敲击几个前调,银筷瓷杯相击,发出“叮叮”长短不一的脆声。

    周顾意会,也笑了,顺手拍击身侧的木柱。

    这亭子是她当年入主东苑后令人后起的,工程紧急,用的不是实木,中空留隙,拍击下很容易发出“咚”然。

    万空之上,烟花未止。

    周顾拍了一支短曲,正要问江萂是否换调,一低头,见那小僧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黑眸炯炯有神,严肃盯着她,却不说话。

    “嗯?慧觉?”

    她想问对方怎么了,发现慧觉转眸瞧她的手,便想起来先前他同样制止她拍桌的用意,不由笑了,想说什么,眼前冒出一只八孔陶埙。

    那小僧拿着埙,对她说:“用这个吧。”

    周顾还好对乐器略有涉足,不至于心生作诗时的迟难,当下便接了陶埙,随意用袖角在吹口擦了擦,双手持起吹奏。

    埙声一起,有什么感觉便不同了。

    比木柱咚声更和缓低柔,混着悠长音气,伴银瓷叮然,恍闻天地声。

    慧觉愣愣瞧着周顾,慢慢抿唇。

    许娰放缓舞势,正经作了支剑舞。

    因周顾吹的是幼儿也熟知的调曲,莲河未改哼词,嗓音依旧脆声糯甜,两厢衬映,别有意趣。

    直至烟花渐消,声舞渐止。

    翌日。

    即便昨夜喝了醒酒汤茶,周顾依然头晕,江萂许娰亦然——醉酒后几人同宿一榻,只有慧觉去了客房。

    醒来天光清照,饮酒纵乐已是昨日光景。

    几人心照不宣不再多提,整漱之后,许娰告辞先离开,去催看制纸进程。

    周顾留江萂一起,两人商议着整理完拓印册集的排版,又花了两日,最终请谢岭越前来看成册,并请他写需呈交的印版文书。

    周顾和江萂看着他写,京都校书郎的文采斐然,短短一刻便挥毫写完,未做涂改。

    周顾扭头看江萂,见她眸中流露澄明的欣赏,笑了笑。

    送友离别前,周顾对谢岭越提议,让他送江萂回府,两人顺路帮她去府衙将文书呈交了。

    提议半真半假,对面两人一时都有些摸不准周顾到底是为托事,还是有意牵线……如此理由,相处确实正大光明,但若执意婉拒,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江萂凝眸纠结,正想说不劳烦谢大人,谢岭越在她身侧温声笑了,作出相邀,言道正有此意,马车也已备好。

    ……是吗?真巧。

    周顾收到了闺友后悟之后投来的谴责,一笑了之。

    江萂踏入马车,谢岭越勒马随行,消失在路尽头。

    她正欲回身,有侍从低眉送来一纸书信,传话说:周大人请郡主得闲归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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