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许娰使了何种手段,备货的速度比预计快了五日。
周顾几次去找她,都见许娰拧眉拿着账册,边查看进程,边记什么。
最后一次去时,周顾接过许娰手中的册本,她翻看一遍,发现每页都写着某某伙计的姓名年岁、家中情况等。
“这些人我用的惯,准备将他们一起带走。”许娰说。
“自然,”周顾很赞成,毕竟许娰是要去开设分铺,不是去独打恶虎,“许家那边没反对吧,这些伙计的亲眷都安排好了么?”
许娰点了头,回她:“怪了,不知怎的,那件事最近又在官妇们嘴里说了,不过倒把真正缘故猜的八九不离十,大概是当年府上知情的侍从被谴退,不再帮瞒了……对我倒是好事。”
“那件事”,是当年许铄欲行不轨的丑闻,被许氏老辈压下了。
周顾只是微笑,跟着点头。
“官妇们的饮宴私语,传不到市井,也不受许家施压管教。总之,京都中有头脸的权贵心中自有明镜,寻常人家真爱女儿,也不会为之上门说亲了。”
“老一辈那边,该急了吧?左右无法,许家一族或许家一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她言语平和,许娰又不傻,便猜到背后有周顾的倾力,想起事起事落,周顾都在自己身边,不由心绪有些激荡。
“对,老东西们急得不行,装模作样,说什么当年被许铄蒙蔽,我才是许家后辈的俊才……”
想到当时场景,许娰呼出一口恶气,笑嗤道:“你不知道,许铄被拉来同我道歉的神情,吃屎一般。”
“舒坦了?”周顾问,笑挑眉梢。
许娰重重点了下头。
“舒坦了,我不在乎许家那边道歉是否真心,但我要他们给我道歉的形式。”
该认的错就是要认,该低的头就是要低。
周顾叹气,咳两声,“……早该如此。”
“当年因此事欠了傅察院人情。若闹大撕破脸,无法和许氏谈利,傅洄在朝中也会被揪办案流程,两厢权衡的决定,只是让你迟等了许久道歉。”
周顾长眸微敛,心中又叹了声,棋局怎解,不到终场不知对错。
肩头被对方不轻不重锤了下。
周顾愕看许娰如此豪举,慢慢笑了,作势往身后纸堆里倒,问:“打我作甚?”
“打你胡思乱想!”许娰气笑了,“又不是你起的因,叹什么!”
许娰心想:周顾真的变了,从前的周顾,仗势凌人,何曾心细敏感如此?
作为闺友,她一时不知对此该叹,还是该怕。叹岁如流刀割人天傲,怕事事接踵移神去魄,但不管怎样,也要一起走下去。
许娰松快起来,不去深想,只对周顾蹙眉:“快起来,压着我的纸了!”
她又不扶!
周顾故作伤心,道:“可怜可怜,人不如纸。”
“压坏了算你的算我的?”许娰听见外面动静,提醒道,“伙计们又搬纸过来了。”
闻言,周顾“哼”笑,很快起身。
果然几息后,有伙计们三三两两从未关的门外走进,或提或扛着已经扎好的成捆纸张,见到她们已在查阅,便朗声笑着问好。
周顾两人点头,让了几步,看他们仔细把纸放下,同先前的捆纸垒齐,纸堆更大了。
许娰边看边清点,“嗯”了声,道按现在速度,再过大半时辰便运完了。
——此处正是货船仓房。
莫家的货船坚固,甲板厚重,人在舱中,码头的喧嚣几近于无,对谈间甚至能感觉到木体的回音。
这边进程顺利,周顾便喊许娰出去,说待久喘气困难。
对方笑她:“你身体怎么这样?爬山不行便罢了,船舱虽无窗,只待了一会儿,也碍着你喘气了,待会儿不会晕船吧?”
“这嘴!”
两人笑闹着从最底的仓房出来,登木梯上甲板,甫一临风,先前仓房的憋闷感消退,周顾呼了口气,视野大开。
正午光盛,远处湖天一体,水面跃金,码头处人来人往,在巨大的货船下如同群蚁。
此处多有力夫,呼号声不绝,掺了几处货郎的叫卖,不远处有渔夫售鱼,盛夏的和暖长风带来土腥气味。
周顾拿衣袖掩住鼻,回身见莲河与慧觉也往这里走,便问:“收拾妥当了?”
她们此次,不坐马车,随货一起走水路,歇在货船的客舱中。
莲河笑眯眯跑来,喊道:“都妥当啦!”
周顾便夸道:“我家莲莲真能干!”
她总这样夸,当着众人的面,莲河害羞又骄傲。
正笑着,码头碎石路上,驶来一辆马车,下来几人,见周顾她们在甲板上,先下来的妇人便急急招手,呼喊道:“丫头哎——!!”
周顾顺声看人,又去看许娰,见她神色微僵,便问:“真留蒋婶在京都了?”
许娰长叹了口气,“嗯,那么大年纪了,我把那个小院留给她养老,也托过江萂得空派人去照看一二。”
货船的铁锚还未收,周顾让莲河与慧觉不必跟,同许娰下了船去马车前。
行走时,许娰扭头对周顾小声道:“若是江萂也一同去,该多好。”
周顾只是摇了摇头。
她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江萂与她、与许娰都不太一样——母亲、抱负及仰慕之人皆在京都,同去杨通做什么呢?
所有离别的不舍,已隐在那夜醉酒乐舞中,各自理解与珍重。
今日当离别,乘兴来归,笑颜伴路。
下马车的几人,是蒋婶、江萂与谢岭越。
此次是周顾第二次被友人相送。
这一次,不再有少年的桀骜,她看出了江萂虽未多言,眸中却有真切的惜别与期盼。
“江江,你要过得更好,我等着翻阅那本《乐侠游》,等待为之谋划使其世人皆知的那日。”
“嗯,你也要过得更好,”江萂顿了顿,转眸看向许娰,“有什么事,要跟我们说,若无闲暇寄信回京,也要对许娰说。”
许娰哈哈笑了两声,很重的点头,两人在周顾面前,做了心照不宣的约定,“放心吧,保准她半点秘密都瞒不住!”
“瞧瞧,多可怕,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周顾指了指许娰,懒声笑了。
许娰去同蒋婶再叮嘱几句。
周顾眸光扫了扫江萂,又去看谢岭越。
身为闺友,牵线可以,但不能强加意愿,便未谈风月,只是对谢岭越露出意味深长的托请,望他日后多加相护——毕竟喜欢人家,该主动相邀啊。
谢岭越郑重回以一应。
远处码头传来船工的呼喊,两个孩子也在甲板上凑热闹,摇着手招周顾两人回去,喊着行船的时辰到了。
久言终别。
大家都表现出高兴模样,笑容明艳,说完最后的离别祝词,周顾和许娰走向货船,上了船,向外望去,瞧见那辆马车还未离开,那几人也仍在驻立。
甲板上的船工们喊着号令将船锚扯上来。
莫温纶留下的船督里有上次赏春宴的熟面孔,他们指挥有序,见了周顾恭敬唤她“王妃”。
巨船离岸,一日数百里,两岸绿林繁茂。
甲板上,几人没立刻回客房,趁着白天朗风,观看掠过的景物。
那些船工常年在莫家做活,已经很懂规矩,兴许提前被叮嘱过,见了周顾皆不敢直视。
许娰在旁边听了几次他们的称呼,反应过来别扭的地方在哪了。
“你习惯他们唤‘王妃’了?”
在京都,周顾被称“郡主”多些,离了京都,成王王妃这个身份又压了上来。
“习惯……”周顾默默念了声,摇头笑了,不在意道,“称呼而已,到了杨通,你同我住在周府,王府的琐事干扰不到我们。”
许娰已知周顾对谢成无意,便又想起一事,道:“此次你回京都,有人去府上拜访吗?”
“哦?”周顾不明所以。
宫宴之后,倒有不少昔日见过之人拜访,闺阁女大多成了盘发妇人,言说家事。
周顾回京自有布局筹谋,分不出太多精力闲叙,只有几次,对方是带着幼儿来拜访时,她露出了慵懒欢悦的神色,让莲河用红封包住纸钱和金叶,送予幼儿当见礼。
许娰见她如此,很纠结的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坦然相告。
“在京都这些年,我和傅洄大人碰面了,会主动问好,他已经不是御史台监察了,如今升任中丞。”
“去年,听他说起家中有一弟弟,名傅毅,至今未娶妻,总是打听你的消息。”
话说到这地步,周顾听出其中隐晦,愕怔几息,摇头叹笑了,“没有此人的印象,我甚至不知傅洄有弟弟,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许娰表示“原来如此”,也不再说了。
白日甲板吹风还好,到了晚间,周顾便有些不适。
头晕的症状没有缓解,胸口也涌上恶心感受。
货船金贵,严忌明火,晚间的膳食是用防风小炉燃碳烹制,没有用柴,周顾有些吃不下,在客房里撑着桌案翻闲书。
莲河在旁,见她翻书的速度,时快时慢,便知道她并没有看入神。
“小姐,我去同船督商量,下个码头停下休息一日吧。”
知道自家莲莲的好意,周顾笑了,把粥膳推给莲河,道:“赶路呢,耽搁一日就是数百里,船工们都在啃干馕,我不给别人添麻烦了。莲莲来吃。”
“可是你……”莲河还是很忧心。
周顾放下书,懒懒打了哈欠,自嘲:
“这阵子忙,觉睡得少……从前不晕船的,这次有点晕,真被‘许先知’说中了,我去躺会儿。”
莲河乖乖喝完粥,见她躺下,也收拾准备入睡。
回来开门时,隔壁一扇门也开了,慧觉出来看着莲河。
莲河“咦”了声,问这么晚,要去哪里?
慧觉向门口走近,两个小孩子互相嘀咕说了一阵话。
房中,周顾躺在床上,头晕,觉得身体在随水浮动,又觉得有些闷。
过了小片刻,莲河入屋关好门,到周顾面前轻轻叫了声“小姐”。
周顾已陷入浅眠,没有回应。
莲河蹲下来,将怀中一株薄荷放在周顾枕侧,又拿出一枚深红色的野果,满怀犹疑,“慧觉给的真有用么……”
她在周顾身侧躺下,留了支烛未熄,暗室里,枕边隐约飘浮草果香气。
过了会儿,莲河翻身看周顾,听她鼻息浅幽,已经熟睡了。
啊,太好了!慧觉哪里来这些土法子,有用,以后要请他多教些。
莲河满足地闭眼入睡。
……
未到大暑,气候和暖,船工们着单衣做活方便,船行很快,才过一旬,已过大半路程。
白日里,周顾多在甲板观景。莲河为她摆了套茶器椅榻,在碳炉上放了紫砂陶壶,放甘草、决明等,煮水给周顾喝。
周顾的晕船时轻时重,轻时还好,只是略眩,能如常与许娰在榻上对坐。
她用纸笔给许娰勾画讲解杨通如今的局势,坦言自己欲从张知县的正妻徐氏入手,又说了与苏沃结交的经过。
两人又把明空给的书信册本翻看一遍,找出其中可寻机的关窍,也商定好许娰将开设的分铺定址、装潢……
说正事的时候,莲河有时会默默挨着周顾坐,有时会去找慧觉。
那个小僧恪守僧值的嘱咐,每日要在打坐念诵等功课上耗费许久,空闲时也会和莲河在一起聊天,听莲河给他讲杨通四时的风物,神色却淡淡的,不太对它们提起新鲜好奇的兴趣——仿佛已是功道大成的老僧,看过一切似的。
莲河觉得,几人总归要生活在一起,怎能如此生分不熟?便更爱黏着慧觉,锲而不舍说着周顾和她在杨通的过往,力图做到“知己知彼”。
每每说到周顾,慧觉便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又一言不发听下去。
周顾有次来寻这两人,刚巧听到莲河在说夏夜捉流萤的事,慧觉神情隐着艳羡,她手中有解乏的酸橘,便笑眯眯扳下几瓣,喂进两人嘴里,看他们龇牙咧嘴,泪眼汪汪。
逗完小孩,周顾顺手拔下发簪,用尖端在一个整橘上刻划,不消片刻,便剔下完整橘肉,把一只形态可爱雕了笑脸的小橘皮镂空灯笼递给他们。
莲河高兴蹦起来,要立刻去屋里拿剩蜡,跑远了,留下慧觉木木的看着那只橘灯笼。
周顾微微抬手,将灯笼托高了些,问他要不要,让他接着,慧觉便慢慢抿唇,很珍重双手托接过那只橘皮灯笼。
周顾叮嘱放蜡烛进去,晚上玩,会更好看,走回不远处许娰身边,闺友正在算伙计的工钱,苦大深仇眉头紧锁,见她如此悠闲,便道:“这么惯孩子,莲河那丫头往后许了人家,有你好哭。”
“才十三,嫁什么人,她真有看上的,我肯定备足嫁妆,笑送出门去。”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笑。
周顾晕船严重时,便没精打采,躺在房中床上,有时候会翻翻闲书,有时闭眸昏睡。
每每那时,船中总显得静,只有船体中木轮机巧的细微咯吱运作声。
许娰看账时,便常分心,要去看看周顾情况,连莲河也不再有闲心聊天,蹲守在周顾身边。
最后一次许娰去时,刚好周顾醒来。
莲河在喂她喝水,两人聊到药物吃尽,算一算还有八九日便到杨通,周顾说回去再让人制药,莲河却很坚持,说还是趁着下一次货船停靠码头时,写信先让良叔准备。
还没说出个结果,门外之人不叩而入。
房中本就沉闷,许娰的脸色要更沉一点。
“什么药?”许娰就站在门口,慢慢问。
周顾没想到许娰出现,更没想到许娰看样子真生气了。
她在思考:知道实情后,许娰会不会骂她。
迟疑只在一瞬,余光中,周顾看到莲河嘴一撇,下刻就要“哇”一声叫出来。
自己坦白总比莲莲出卖强,周顾赶紧对许娰招招手,懒懒笑道:“何至于生气?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静室中闺友彼此对视,一个面色担忧重重,一个如常没心没肺。
许娰走到周顾面前,哼了声,示意“快说”。
周顾拉她先坐到榻侧,这才解释——
周顾和谢成曾因欺瞒吵过最凶的一架,她也因此气病,之后喉嗓便不怎么好。
最早时会咳血,药草断断续续吃着,好一阵坏一阵,后来有幸寻到位老医者,给了方药,很有效果,这些年便这样一直吃下去了。
“你放心,”周顾安抚许娰,“看吧,不是大事。最近兴许多奔波,不适时忍不住多吃了,带的药便断了。”
“到杨通就好了,可照药方再去制药。”
许娰见她神色,确实不是重病模样,想来还是体虚晕船,终于点头,“好,以后你隔阵子要同我锻体,少学那些斯文书生成日坐书案喝茶读书,得闲了就来和我一起制新纸!”
周顾想到许娰在京都那处堆满耗材的院落,佯装被吓晕,蒙上了被。
“放——过——我——”
周顾哀嚎。
又过两日。
货船在码头停靠补给,莲河寄信回杨通,让良叔先行备药,许娰也写了封信寄回京都,向江萂告状。
越靠近杨通,气温愈高,风中湿气减少,携杂着来自两岸旷野的干燥。
许娰嘴角开始时常起皮干裂,她对此很是不可思议。
周顾晕症倒减轻许多,见许娰如此,便笑着替她调润唇的花膏。
七日后,几人站在甲板,能看到杨通城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