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顾和谢成有夫妻罅隙,周阳束是知道的。
他也早知谢成带回的女子是欲纳之妾,但谢成这样大张旗鼓以母亲刘氏诰命作请,得圣令、入族谱的封侧妃,在他意料之外。
急召回府,有问责意。
周顾回周府见三伯,察言观色,笑着宽慰几句,顿了顿,突然说:“其实,他早该纳妾了。”
看对方怔然,周顾不欲多说,转问起另一事,“阿爹用的将军玺,是先辈传下来的吗?”
“是……”周阳束意外她问,解释,“那还是先祖陪先帝打天下时,先帝亲刻的玺,见玺如见圣,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周家因败仗几近覆灭,那玺印也被谢成顺收,对他们无甚用处了。
周顾“唔”了声,却摇摇头,再问:“白家的玺印,也是如此?”
“……是。”
周阳束心中划过一丝恍慌,叹了声气,“你做什么?小顾,不要涉险。”
两人在正厅避窗对坐,天光倾照不到彼此神情,周顾喝了茶,慢慢道:“有段时日,我一直在想,将军玺怎会落入谢成手中呢?即便周家今后无人挂帅,不也该将玺送回京都封存么?”
“这——”这是周阳束从未想过的一处。
他迟疑着,猜测:“再怎么,成王是咱们周家正儿八经的女婿……他也是在军中,顺管这些,不应该么?”
“不应该,”周顾否决很快,继续道,“周家的东西,和他本无关。”
“你想说什么?”周阳束怔怔。
“先帝夺天下时,内庭尚未设立,有关记载缺失,玺印亦然。谢成曾评说,军中‘认玺不认上’。若当年若陛下在败役之后收玺,名正言顺,可陛下没有,反而默许谢成顺收,之后仍赐他划地封王。”
“……你是觉得,陛下给成王太多权势了?”
周顾点了下头,几息后,叹了声。
“不尽然。从前我也奇怪,因在京都时,隐约觉得陛下并不喜爱我与谢成太亲近,那时只当陛下看不上世家名声未显的公子,直至我到杨通,才发现其中奇怪。”
正是如此,那些年,才数次怀疑过谢成与爹娘身死有关。
两人静了一瞬,周阳束扶额,半晌未言。
“你觉得,还有什么?”
提及这些事,虽未明说,可绕不开那场疑死,周阳束声音低闷,神情痛苦。
“陛下太放兵权,从前有周氏、白家,如今多了个谢成。若我是——”这话大逆不道,周顾抿了下唇,接着说,“我做不到。再者,战事已息,百业待兴,该有兵卒卸甲。”
“你……”
周阳束浑身一冷,面色都白了,瞪大眼眸,不可置信,“小顾,你、你怀疑是……陛下?”
这话周顾本不想同周阳束说,对方在京都已经打草惊蛇,多说无益。
她便道:“胡猜而已,我也不知。不过三伯说的不错,那枚玺对周家已无用处,我欲将它的拓印呈现给陛下,补全记载。”
周阳束陷入某种混乱中,他想:若小顾怀疑陛下,还将玺印给出,不是更不好?何况周家只剩残兵,对陛下而言,玺印也无甚用处吧?现今是谢成掌玺,将军玺样式是军中机要,若在转载记册中被人泄露,岂不是祸端?
“这——我觉得不妥。”
周阳束迟疑着沉言,又道:“其中变数太多,不如徐徐图之?”
“无舍无所得,无险无所现。”
“科举舞弊案,前谢家主被刺身死……很多的事,沉淀后便不再浮起,三伯此次入京也看清了朝野形势……不会有人为周家出言,指明疑点了,”周顾咳了两声,笑音微弱,“我也没有太多时间…铺子的事,答应友人的事,总是横亘放置,也不是办法。”
话说到这份上,周阳束也懂得她的未言。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声。
“你是周氏的嫡长孩子,往后,决断无需征得族中长辈同意。”
周顾看向对方沧桑的眼眸,她倦懒的神色也浮现郑重,家权交付压人身重,便以打趣收尾,“那么往后,我可以不再忍着了?”
想起不久,赴京前对周顾的劝告,周阳束叹息了声,点头,“不必再忍,只是,凡事以身体为重……大哥留下的,只有你了。”
周顾离别,回谢府东苑。
那夜,她抚摸着被拓印下来的将军玺,看上面的浪涛狼纹……
……
印有“上将军”的玺印朱红。
本该出现在沙场机要批注的图物,在帝王寝殿静静展开。
那人穿常服,披了件逶地薄衫,青丝垂散,屈腿闲坐在榻。
他挑着那张巾布,眸中有轻视之意。
开口,那抹轻视便更重了。
“呈交的此物,于朕而言,有何用?”
周顾在帝王面前跪着,语气敬重,道:“臣女知补全记册是微末事,不敢劳陛下伤神。只是近日回京,见京都市井一二传闻,不免忧心……辗转反侧,无敢随众蒙蔽圣听。”
萧訉眼眸薄凉的看着她。
他教养过她,便看透周顾的秉性,知道她所说的“辗转反侧”是假话,也知道她若“无敢”才真是见了鬼。
“你说。”帝王微微坐直,好整以暇。
他召周顾来,让她亲手接过封成王侧妃的拟旨,想看她惊慌无措的神色,周顾果然面露悲色——假面悲色。
帝王不喜欢养大的犬狗假意对他臣服,它有什么旷野值得为之奔赴?
于封妃之事,周顾的先知、默许,上位者尚可容忍,他没有问责都算慈悲,如今,还想让他反过来听她“劝诫”?
什么“蒙蔽圣听”,他倒看看,她肚子里还有什么坏水。
周顾抿唇,露出很纠结的神情。
萧訉见了,气得俯身,盯着她看,“恕你无罪!”
“谢陛下——”周顾从善如流,“坊间早传白氏盛宠,垂髫宫宴更证传言。”
“若臣女没记错,白家将军玺在宫中也无记载登册……白氏在朝中、后宫都太受恩宠,白衍将军是朝一品大将,如今四海平定,士兵皆待卸甲,但——”
她“但”了几息,见陛下神色依旧,大胆说下去,“但白衍军中的兵士,仍然不动如故。他们没有跪接到陛下的旨意么?”
后面一句反问,若萧訉不再容忍她,想必会定周顾“目无尊卑”的死罪。
寝殿内,极静,静得周顾听清楚头颅血脉的流跳。
她面前这位帝王,依旧有俊雅的容颜,只是褪去了几分记忆里年轻时的温和,平添沉郁。
“所以,有何用?”他只是问。
帝王似乎是在问玺,亦是问人。
周顾的心沉寂几息,抑制来源于四肢的震颤,佯作平静。
“所以,臣女猜测,陛下对周氏玺的态度,是做给白衍将军看的。”
前朝旧玺……又怎会是“认玺不认上”这样简单?怕是已经“认将不认上”了。
周家是近乎覆灭,可前朝老将有两氏,周家不再,白家尚存。
不同于周氏重用亲族,白家这些年广结姻亲,招收门生,早有盘踞之势,不再是“君命无敢不从”的弱氏。
谁也不知盘踞在金龙之侧的猛虎何时反扑。
若周家“将死玺收”的凋零之景让白衍意识到陛下倾向于鸟尽弓藏,那么白氏便到了想退路的境地。
谢成是周氏女婿,是军中将领,他对将军玺的顺收,对外而言,则是一种“传承”。
白家有姻亲,白家有后嗣,白家需要并乐见这种“传承”。
这是帝王默许谢成收玺的缘由。
这种默许,不会长久。
周顾仍跪着,青砖森寒,久跪恍惚听到膝盖处筋骨崩裂之声,她的身躯弯了些,继续道:“玺印登册记载,周家能交出来,为何白家不可以?”
“往后陛下新岁添年号,革新旧物,周家玺能重制,白氏玺为何不能?”
“陛下,没有用处,没有缘由。”
“一切皆凭天子定夺,赐万物生死。”
最后一句……她许久没有说这句话了,以前寄居皇城时,是一直说的。
第一次在陛下赏赐的珠宝中,发现被人塞入的地契、银票时,生出巨大的忐忑与恐惧,仿佛四周都有无形的巨目,高天如笼,一举一动都能牵扯出血肉。
随附在箱中的,只有一行字条,言明赠送这些只是聊表心意,郡主若得闲,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即可——无尽财富似乎唾手可得。
宫侍们知道吗?爹娘会预料到吗?还是一切只是陛下的试探……荒谬,有何可值得陛下试探?
她那时年幼、无知,在惊恐与胡想中,就那样拿一颗涉世未深的柔软心脏去撞碰,直至生出麻木。
那时,带着认为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贪赃枉法”,去向陛下请罪,露出臣服坦诚的姿态,陛下温和问她为何如此,也说出过这样的话。
……
周顾心绪惶然,更深处却平静无波。
殿中,能听闻水漏声响。
“嘀嗒——”
“嘀嗒——”
“嘀……”
面前的帝王忽然俯身更近,眸中隐隐带怒,审视着周顾的神情,冷声震耳。
“哦?小阿顾,凭何认为朕一定提防白氏?”
他用了旧时称呼,从榻上起身,未穿鞋屐,赤足走到周顾面前,慢慢蹲下来与她平视。
薄衫青丝逶地,帝王恍若未觉,声音却轻缓许多。
他像是有片刻失神,问她:“朕……怎么就不能只是喜爱白饮珺?”
白饮珺,是三皇子生母,白氏嫡女,他如今宠妃的名姓。
美人一顾倾城,帝王为之倾国,有何不可。
夏日多雨,她来时天沉云灰,积云盖日,挤压着天光。
此刻,帝王话落,远处忽有雷鸣滚声,风推窗橼,殿中长帘飘坠。
两人未被惊雷触动,神情如常,只是对视的眸光中,浮现往日昨花的一影。
又是雨日,惊雷。
周顾想起了数年前雨中不甘身死的女子。
她先垂眸,几息后,慢慢道:“天恩岂会单单蒙照一人,臣女见到的陛下,为朝为民。陛下对白氏的喜爱一定是真,对社稷躬身亦然,陛下曾教导,‘两者相权取其重’,周顾终身不忘,也信陛下亦然。”
对方哼笑一声,站起来,“你把曾经赐物送予阿钰,这就是‘取其重’?”
周顾愣怔,心道:果然,陛下派人暗中看着萧钰。
宫中民间,都传如今三皇子萧焾得盛宠。
但萧钰果然在陛下心中仍占有一席之地,这便够了。
意识到这点,周顾终于松了口气,脸上有了微薄的笑意,言语坦诚,“臣女愚钝,怕陛下已经不喜阿钰——那些东西本就是陛下的,曾经陛下也同臣女商议过往后阿钰的路。该给阿钰的。”
这次帝王没说别的,只是“嗯”了声。
他默许了周顾如此。
言说至此,周顾的嗓中已经格外不适,正蹙眉忍耐,听那人终于金尊玉贵开了口:“起身。”
玺印有用,人也有用。
帝王终于接受了周顾的回奔投诚。
周顾撑着膝盖站直了,动作间被袖中硬物硌疼了下,这才想起怀中有封刘婥为侧妃的拟旨。
她神情怔然,拿出那道拟旨,没有看,只是摸上面的锦纹。
萧訉回身见她如此,便问:“怎么,后悔了?昭告未发,你尚可求情。”
笑话,他亲封的郡主,亲赐的姻缘,她还混成这样。
这些年也不知在干什么,十一年腹中未有一嗣,如今被贵妃拿捏起“不能断人香火”来。
周顾惊醒,咳了两声,抿唇鼓足勇气,道:“陛下,臣女能否也求一道旨?”
萧訉回坐榻上,向她一睇。
“……那个,女子可以在杨通设铺。”
周顾见帝王面色微沉,立刻补道,“杨通远京,陛下将它当作蟋蟀斗池,权当添一趣。真能设铺了,假以时日,自然会发现有些女子的才能不差,有些业界兴许更适合……”
帝王这次终于点头,“朕允了。”
……
周顾从寝殿走出时,才发现殿外已经落了雨丝。
石奚递给她一柄油纸伞,要遣宫侍送她,被周顾婉拒。
她撑伞走在长长宫道,心中亦有雨丝的微凉。
这次同帝王的争谈得利,该是高兴,可胸腔深处却有秋枯之叶的碎裂声响。
她心中暗笑:周顾啊,周顾,到此刻,何必还在乎微末的自尊?如不能换利夺益,自尊何用?
转过一角,前方有一人,听到动静回眸看她。
周顾感受到视线,微抬伞面,也看向那人,见他青衣如竹,撑伞的那只手有射箭惯戴的扳指。
“郡主。”
“张大人?”
她没想到在此遇到张在锦,顺势便问对方入宫缘由,确认他不可能是面圣。
“陛下赞臣射术,命臣隔空来教授皇子。”
哪位皇子?萧焾尚且年幼,那么是萧钰还太子萧锷?
她想起张氏欲入二皇子麾下的传闻,正欲试探,对方亦问她为何入宫。
周顾行走的方向,张在锦该猜出她见了陛下。
她知道对方试探她是否仍有圣宠的眼眸里藏了怎样的盘算,但也不怕。
——圣宠么,她确认自己尚有。
周顾坦言陛下允她于杨通设铺,见对方露出愕然,挑眉幽幽笑了。
“哎呀,真是有些后悔请教晚了。不日将回,若在杨通真闯出祸端,只能自认能力不足,无师相救啊。”
张在锦将伞面微微压低,狐狸眼低垂,也笑了。
“郡主聪慧,岂会有祸端?”
他那厢顿了顿,终于如周顾所愿,开口说:“此前,郡主提及的通堵之说,承槐亦想请教。”
周顾心中冷嗤了下。
分明是看出她仍能求得陛下恩宠,这才未像先前那般回拒,但鱼儿咬钩岂有再放之理,便故作真诚依旧,将那日的一些话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