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热闹起于敬王妃的一时不忿,纵是敬王萧启明也来下场,众人依旧觉得不过是两个闲透顶的权贵来主持一场小孩子家的打闹。
可随着那些孩子们嘴里的真相不停往外蹦,众人皆感到了刺骨寒意。
高门大户,锦绣公子,仅仅因为嫉妒,就能这么花样百出的折磨同窗?
这还是孩子吗?
几个小崽子吵着吵着也渐觉不对,四下环顾,唯见冷目重重,每个人的面色都很难看,不由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刚刚都干了什么!
安宁接过山南快笔疾书的现场实录,冲几个人轻轻一掸:“你们自己交代的,万人作证,可抵赖不得哦!”
陈玉功:“……”
其他三个同样傻眼,孔从容两眼一翻,就往地上躺。
萧启明眼疾手快地拎住他,嫌弃地啧啧:“敢做不敢当,岂是大丈夫作为?”
他边说边随意地掐了把对方的人中,只听孔从容嗷一嗓子,又活了。
萧启明毫不客气揭他老底:“装晕啊?”
其他三个愤怒的目光立即射过来,坏事都是一起干的,合着受罚你小子居然想躲?果然最阴险的就是你孔从容!
孔从容缩着脖子,呐呐不敢多言。
几个人内讧没完,就被安宁的现场实录怼了一脸:“自己看看内容,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四个小畜生:“……”
他们面面相觑,猜不透敬王妃到底想干什么,只得默不作声。
安宁举着笔录等了半晌,见他们没言语,便三下五除二将那笔录卷起来:“没意见就是认了。”
说着,她将那卷纸递给凝碧:“送去京兆尹衙门。”
她声音虽轻,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萧启明顿时地铁老人脸看过去:“?”你放大招都不带前摇的吗?
四个小畜生更是原地一激灵:“?!”
刚才还叫家长呢!这怎么分分钟上升至律法高度了?
陈玉功见势不好,想要去拦却左脚拌右脚,扑通摔了个狗啃泥,这一摔也给他摔清醒了,敬王夫妇铜墙铁壁,想要力挽狂澜,就只剩虞听鹤一处缺口。
于是,他干脆也不起了,直接跪直身体,膝行几步到虞听鹤面前,声泪俱下:“听鹤兄,我不该嫉恨你!我猪油蒙了心!我脑子不清醒!”
“你打我吧!你打回来!”
边说他还边用头拱虞听鹤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
其他几个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后纷纷跪下,围着虞听鹤乞求原谅。
安宁:“……”
不是,这古代公安局的威慑力这么强大吗?
早知道她早把人扭送京兆尹了,还费这些口舌!
她大为惊奇,在场之人却无一不理解。
此事若过了府,这几个孩子的前程就彻底完了!
在大昭,读书科考乃出人头地的唯一正途,事关科举大事,即便大字不识的乡野民夫,对相关律令也都略知一二。
大昭律规定,读书人犯罪,视情节轻重,酌情罢去科考资格,即便是最轻的罪名,一旦做实,也至少六年不得科考。
六年,两届,几位少爷都是家里寄予厚望的子弟,如何能生生被耗去两届科考!
可眼下敬王府出面首告,众目睽睽,人证物证口供俱全,这样铁板钉钉的事实,莫说几个孩子家里,就算天王老子来也别想翻案。
所以,别说几个小子态度大转,甘愿向虞听鹤下跪求饶,只怕他们当众吃泔水,他们也愿意!
萧启明完全没料到自家王妃的神奇操作,这笔录不是用来跟各府要人情的吗?她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他心里的疑问翻江倒海,忙拦住凝碧,冲着安宁脱口而出:“你命凝碧去京兆尹,所求为何?”
安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走个官方流程,免得来日他们反咬一口,说我颠倒黑白,以大欺小!”
“走……”萧启明被狠狠噎了一下,“不为别的?”
安宁不解:“还为什么?”
萧启明难以置信,他哆嗦着嘴唇:“你没读过大昭律?”
安宁诚实摇头:“哥,你高看我了。”
萧启明:“……”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大活人怎么卡吧一下就变成了“烫手山芋”呢?
他两眼发直,最后努力挣扎一下,拼命给自己洗脑——她只是读书少,不是真的蠢!
“你可知,此事一旦过府,按大昭律,他们至少六年不得科考。”
说完他就听见“烫手山芋”略带不满的讶然:“才六年?啧,我看终身不能科考才对!”
萧启明:“……”
苍天啊,她真是江逢春的女儿吗?
真是那个智多近妖,为大昭定下百年国策的定国公的女儿吗?
尽管他十分想从江明月脸上找到点儿她是江逢春捡回来的证据。但那张颇肖其父的脸还是给了他重重一击——
她就是亲生的,如假包换。
萧启明仰天吐血,差点没撅过去——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种正正得负负负负负的反人类传承!
是的,她不仅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甚至觉得判罚不够。
江明月依然是那个头脑简单的江明月!
他生无可恋地盯着眼前人,对江逢春的崇拜和现实的巨大打击甚至让他眸中涌上一层薄薄泪光——
我刚刚为什么会觉得她是同道中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可以罚几个小畜生跪,可以抽他们鞭子,甚至可以把他们当众画得满脸花,唯独不能毁掉他们前程!
毁人前程等于砸人饭碗!
别说他是被皇帝忌惮的亲王,就算他是被皇帝宠信的亲王,面对四个大家族的联手反击,也足够喝一壶了!
怎么说他俩现在也是一条船上的人,难道我萧启明倒霉,你就能很舒服吗?
江明月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安宁什么都没想,用她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看,只是不能考公,又不是死掉,有什么了不得?
以几个小畜生的家世,即便不能科考,一辈子也会衣食无忧,远胜过普通百姓千万倍。
她现在断了几个小崽子的科举之路,那简直是堪比武松打虎般的义举,否则以这几个小畜生的狠毒心性,真中举做官,不知道还会祸害多少无辜百姓。
就是萧启明不知抽什么风,拦着凝碧不让走不说,还一脸憋闷地盯着她看不停。
安宁蹙眉,哥,刚不配合好好的嘛?怎么突然断连了?
就在她准备想说什么的时候,被扯得东倒西歪的风暴中心先开了口。
虞听鹤一个一个推开扑在他身上的脑袋,走到萧启明和安宁面前,敛衽下拜,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然后仰起脸:“王爷,王妃,学生在此感谢贵人今日出手相助,听鹤微薄,来日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他脊背单薄,跪下去的时候,还痛得明显蹙了下眉,但声音却徐徐朗朗,不急不缓。
“王妃有心为学生讨公道到底,学生万分感念,只是他们到底是我同窗,我也并未受重伤,有今日一遭,想他们也吃足了教训,来日应不敢再欺辱学生。”
“听鹤请求王妃,这状纸能否先不送去京兆尹?”
安宁见那小小少年,满身是伤还坚持跪得笔挺,心下一片酸软,她这人吃软不吃硬,最受不了懂事的孩子说大人话,连忙将人扶起来。
她俯身认真和虞听鹤对视,郑重地问:“真不要继续追究了?”
虞听鹤看着那双澄明如镜的瞳眸,早已打好腹稿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愿师长为难”“为人当心胸宽广”的漂亮话忽然就哽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用那些话“骗”她。
他沉默几息,余光扫了身后一眼,探身过去,用极小极小仅他和安宁能听清的声音说:“王妃见谅,我亦有家族亲朋。”
萧启明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即便虞听鹤刻意压低声线,这句话也被他听在了耳朵里。
他不禁在心里替这孩子摇头,跟江明月说话怎么还能半遮半掩,她能听懂吗?
你得明着讲,直接告诉她,你怕被报复!
不对,应该更详细点,告诉她莫说她没法把你和家人放在眼皮底下日日看护,就算她能日日看护,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萧启明满心郁愤,虽不愿跟江明月这傻子多费口舌,但她话已出口,到底怎么收尾,总该有个章程。
他遂长长叹息一声,准备给江明月仔细分说一番。
可未待他靠近,江明月就直起腰,揽着虞听鹤的肩,对霸凌犯们开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音色凌然,神情肃穆,全然不似先前戏谑。
四个霸凌犯见她这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一颗心刹那跌倒谷底,这是要不死不休?
“你们记着,今日是虞听鹤宽宏,不愿与你们计较到底,我也就暂放你们一马。”
“但是,我安,我江明月可不是好性儿,这状纸我会存着,来日,再让我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你们不好的风声,这张纸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京兆尹的案头!听明白了吗?”
几个霸凌犯呆在原地,都做好被家里打断腿的准备了,不想就这样逃过一劫。
随着安宁一声厉喝,他们顿时跟梦游惊醒似的,向虞听鹤道谢不止。
萧启明睁大眼睛,什么情况,江明月这人怎么时灵时不灵的?
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却能在瞬息之间明白虞听鹤的未尽之言,不仅能听懂还周全的尽善尽美。
她真的蠢吗?
可想想成亲以来她狂败自我声名的所作所为,萧启明又很犯嘀咕——
他现在真有点看不懂江明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