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马匹摇晃了一下马头,将它身上的雨滴甩落泥里,冰冷的雨滴在他脸上晕开丝丝泥泞。
凌慕阳也骤然清醒过来,他心头纵有千般怒火,也必须隐忍不发,否则他们二人只会更加疏远。
至于冷枕玉,不需他出手,也有的是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他都没有试过如此忍气吞声,他再度咽下怒气,自胸膛呼出温热,拂在秦施施面容之上。
女子眼里发红,浑身湿透,正如那日他自水中把她救出。
他的瞳光扫过她被雨丝沾湿的碎发,有几根不听话的,从发簪里漏下,黏在颈项,雨水顺着那发丝伸入衣领处,感受着女子独有的异香。
那麻衣并不合身,又因沾湿,隐隐透出她所着里衣的素白和曲线。
他眸色一凛,将身上蓑衣脱下,给她套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油纸伞撑在她上头,瞬间,周遭风雨好似止住了怒号。
秦施施双目澄亮,看向凌慕阳时,只觉他面容隐隐发怒。
可她全身无力,几乎要撑不住,双手颤抖,已经绝望到无力思索为什么不放过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二人对视了一眼,凌慕阳把她抱起,本想她抱驾马回城,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踏步往村里茅屋走去。
寒意入体,加之精神惧怕,秦施施的骨疾骤然猛烈发作。
素日里只是不可疾跑,今日却恍若被人拿着木槌在敲击骨头,在躯壳深处邦邦打砸,想要把她整个人都拆分吞并般。
她竭力抓住凌慕阳的手臂,紧紧握住,方擦干净的脸庞又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她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殿下,求你。”
凌慕阳从没见过她发病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何缘故,看着才替她换好干净的衣衫,眨眼间又濡湿了一片,心里的恐惧竟一点点攀升。
他转头对室外的陆礼喊道:“传冷枕玉进来!”声音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那茅屋被临时征用,团团围了几十士兵,火光冲天,映照着被围得密实的房子。
那屋子的原主人,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媪,带着不过七八岁的孙子,涩生生地站在厅里。
“施施,你忍一忍。”冷枕玉往她肩膀扎针时,力道很大,秦施施痛呼了一声,用力咬着的唇角已经有了血渍。
“你轻些!”凌慕阳没忍住,揪住冷枕玉的青衫,忍着把他提起来砸出去冲动,凌厉的眼刀刮过去。
秦施施对此丝毫不察,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大限将至。记忆里,这是平生第一次发作得如此厉害。
方才还亮着烛火的屋子里又变得漆黑,在黑暗中,冷枕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好像儿时乳母温润的手心在轻抚她的面容,递来无尽的希望。
“施施,你要撑住,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瘦子家的糕点,又出了新样式,香甜软腻。”
“你不是最喜欢看烟花吗?我们到时候又去山顶看。”
“还有李六,他原来是南城人士,前段时间还写信请我们去南城。”
“师父医庐的人参要我们照看,天天念叨着你。”
身上忽寒忽热的,骨头被钻空挖髓,脑壳深处阵阵敲击。指节好像被掰开,接着是大臂,整个人四分五裂的痛。
听着冷枕玉断断续续的言语,秦施施痛不欲生,冷汗直冒。
她分明已经失去意识,可那些疼痛、冷漠的质问、嘲笑如巨石般压在她身上,反复摩擦,势要把她磨平般。
她痛苦地辗转,想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动,身上鲜血淋漓,骨肉擦丝。
秦施施想起很多,浑身骨头嘎吱作响,痛意宛今日的雨,浇透她全身,在骨头之间钻缝。
好似有一股强势的力量冲开她的唇齿,柔软的舌尖和陌生的药味一同闯入喉间,随即是温热的水……
可她却感觉身上都寒意减重,直到意识消亡的一瞬。
她又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舟车劳顿后回到家中,母亲说她规矩学得不好,需单独和嬷嬷加训,屋外贞棠和母亲堆雪人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她透过明亮的橱窗看到,雪地里,母亲笑意卓然,望着贞棠,眼里爱意溢出。
在医庐,她时常要和师兄弟协作采药,每次分组她都是被剩下的。“她走得太慢了!”“我可不敢和大小姐一起。”“我怕她发病!”
她只是笑着说自己带了药,会照顾好自己的,背着药筐,紧紧捏着背带,站在空旷的场地上,最后只余她一人。
从来她都是一个人。
秦施施想,她其实当真是个不幸之人。
她早知道的,父亲和静王不睦,她却不自量力,想着自己能架起一座桥梁,没想到却承受不住其中重量。
痛意再度翻涌袭来,迷迷糊糊中,她慌不择路,只能咬紧牙关,却好像怎么也咬不到底。只好用尽力气,直到绵软血腥味伴着蚀骨的痛袭来。
隐约间一声低沉的男子低呼传来,与她像是两个并肩搬石的蚂蚁,还没有来得及细究,她已经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醒来时,知府宅里一片祥和,偶有两声婉转黄鹂啼唱着夏日绿意。
风雨已停,室内有一股淡淡的柚木清新之气,秦施施缓缓张开眼缝,在白光所至处,迎面撞上站在床榻前,沉默着的高大的身影。
那极具压迫感的身姿,挡去了秦施施所见光亮。
直至他坐了下来,秦施施才看清,凌慕阳的面色奇差,如同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只是缓缓将手里药碗向她靠近些,柔着视线给她舀了药汁。
秦施施闻着那苦药,又望了望他的脸色,挣扎着半坐起来,用还有些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咕噜咕噜地喝尽了,温热的药汁顺着喉管直达肚腹,随即一阵幽幽回甘。
她想,这药还比十月长生好用些,苦味还不如十月长生。
见凌慕阳神色更差,她低着头解释说自己时常用药,只是挑他不在时,这些药物于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凌慕阳放好药碗,道:“方才所用是千声菱。”
秦施施一愣,闻了闻药碗,却仍旧有些疑惑,他又为何会带着如此珍贵之物?
可凌慕阳没有解释,只是说冷枕玉亲自熬煮的,如今正在院外候着。
“我并非有意骗你。”秦施施昨日被他咬得唇角生疼,又扫过他眼神,双目失神。
这是她盼了一辈子的千声菱,就这样入腹时,竟没有丝毫的圆满,甚至觉得疲惫。
她缓缓开口,懒懒地望着床脚处,垫了好几层的新被褥。在她的回忆里,骨疾自小伴她,而后来了王府,也是为了此药,“说吧,殿下想要我如何报答你。”
她明白,凌慕阳是个聪明之人,势必知道什么对他有利,什么对他不利。
给她千声菱,必定不是一个白送的交易。
“只是殿下,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她疲惫地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失神的双目越过凌慕阳的身躯,直直望着他身后的虚空。
她分明已经接受了凌慕阳的馈赠,却还是有些心酸,说出些酸溜溜的话来,惹得两个人都有些难堪。
一想到凌慕阳居高临下,看着她小心谨慎地求药,享受着她顺从的模样,她便觉得恶心得想发呕。
可终究她欠了凌慕阳的,纵使心中万般不适,她还是屈服了。
那样凄惨的笑容,无奈又认命的姿态,叫凌慕阳心里一震。
他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之人,她变得小心谨慎,甚至自卑,再不复从前那样淡然刚强的模样。
他手下捏紧了那层锦被,谨慎开口:“是,我都知道。”
其实他也只是一知半解。
可冷枕玉所说她喜欢之事,他听着竟觉得陌生,心下愧疚无比。
他不知道她喜欢吃甜食,也不知道她喜欢看烟花,更不知道她想念师父。
难怪那日在河面,她看了烟花,对自己如此依赖。凌慕阳也有些消沉,原来她只要一场烟花,就可以死心塌地。
真是个呆子。可是现在他却好像已经要把她弄丢了。
看着她昨夜垂危之际,他后悔得想给自己两刀。
知道她要用药,只是不知道她那日开口问的千声菱是用于她自己的,知道她在家中被排挤,只是没想到秦府会如此羞辱她。
他也知道了,她假孕一事。
冷枕玉说她为了活着出宫,竟撒下弥天大谎的时候,他后悔无比,那一刻竟不在她的身边。看着眼前人失神的双眸,上一次见面,恍如隔世。
他捏住了秦施施的下巴,指尖却在不经意颤抖,足尖跃动的血管在她雪肤上变得通红,他眼眶微红,却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道:“你今日还未曾唤过我。”
秦施施闭上眼睛,眉头微蹙,再度打开眼帘时,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采,那一汪清泉直望入他眼底:“昭明。”
女子声音清浅,不含温情,可却已经足够让他情动。
他想要她,像以往那样。
把她每一处都吻遍,留下自己的痕迹。
秦施施没有反抗,只是被动的任由他予取予求,直到她扭头看到他小臂处那一个牙印,脑中忽而清明,她捧着身前埋头的人:“这是……”
他点点头,是她方才发病时,恍惚中咬住的?不是她的唇角,竟是他的小臂吗?
从被咬到如今,已经过了半夜,牙印深刻见肉,又凝了血,触目惊心。
秦施施从榻上坐起身,拢好自己衣衫,正要怨他不让师兄处理,又想起他如今恨着师兄带她出来,只得浅声叹了一口气,从床头行李取出纱布和药膏。
屋子蜡烛气息和柚子清新之气混着,如今又多了一丝草药的青苦。秦施施低头,鼓起腮帮轻轻地吹着他那处伤口,领口处散开的系带,寸寸雪肤隐隐若现。
凌慕阳眼里迷离渐渐散去,他用未受伤的手,把她衣衫拢好,秦施施诧异地看着他,双颊已然有了些许红晕。
他坐回她身旁,两人靠着床榻,他把她的头移到自己肩膀处,又盖好被子,幽幽开口:“你也由着我胡来。”
她分明不舒服,自己失了狂,若是不管不顾当个畜生,日后她少不得要怨起他来。
如今露个伤口,卖卖苦肉计,她便又心软了。凌慕阳心里骄傲起来,施施还是心疼他。
怀里女子很轻,枕着他的怀抱,好像轻无一物。
“你替我办一件事情,成事之后我便放你离开。”凌慕阳闭上双眸,秦施施自他怀里抬头看他时,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还在沉默地辨别。
“怎么?不信我?”凌慕阳自嘲笑笑,这些日子赶路到如今,他也总算有些疲惫了,有那么多话,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受了刺激,如今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她自己已经有了那样的想法,如今他再说什么,都好像在狡辩。
倒不如以退为进,再做打算。
“你说。”秦施施拉开了些距离,也更加确信,凌慕阳此番前来寻她,并非对她情意深厚,当真是因为她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我要你助我登上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