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星伽和元夫人过来的时候,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箱笼也七零八落地摆放着,还有几只连盖子都被人打开了。
元夫人装若无事地走进堂内,老太太看见她们二人来了,也只是道了一声坐。
老太太畏冷,开春的时节屋子里也熏着炭火,一时间安静地只能听见熏笼中的炭块哔啵作响。
不过即便如此,老太太手中也依旧捧着一个手炉。
元星伽将身上围着的披风脱下来后递给了梧桐。
刚坐下来就瞧见琅嬛院的人已经来了,个个神色都很紧张。
目光投向那个躺在正堂中血肉模糊、生死未卜的人,眼中不见丝毫波澜。
看来老太太这会是动了真火啊,不然以其吃斋念佛的习惯,是不会让血腥污染了她这永寿堂的。
元星伽反应过来,这哪是找母亲谈论如何处置管家,分明是让他们都看着,谁敢动了不干不净的心思,下场就是如此。
果然,老太太见人来齐了,沉声道:“人都来了,也省的老身冤了哪个。”
手炉重重地磕在案几上,惊得跪在下首的奴仆们一颤。
“周管家。”
随着老太太声音落下,鸳鸯立刻掐住周管家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
元星伽这才发现这人居然还有一口气,心道这行刑的人分寸实在是拿捏的太好了。
周管家气若游丝,也只是喊道:“老太太,冤枉……”
然而话还没说完,又吐出了一口血。
老太太闻言,“冤枉?”
她将摆在身边的账册拿起来,翻动纸页的声音清晰可闻。
另一旁跪在地上的账房先生额角渗出冷汗。
“老身这不查不知道。”苍老的手落到其中一页上,“银丝炭去岁共买了五百斤,老身竟独独用了两百斤的炭火。”
说罢拿起账本扔到了账房先生的头顶上,瞬间磕出了血。
“你们是当老身人老了,心也被糊住了是吗?!”
“老太太饶命!老太太饶命!”账房先生被打得歪倒在地,等反应过来立刻求饶。
元星伽听到这么离谱的话扯了扯嘴角,这连账怎么平都不会了。
元夫人咳了咳,一副病歪歪精力不济的样子。
老夫人神色微顿,紧着又道:“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注意打到老身的嫁妆上。”
贪墨也就罢了,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注1],谁都不保证自家一定干净,但是贪到这个份上也是头一份了。
鸳鸯将一只黑漆描金的妆奁抱了出来,将其中一只累丝嵌珠玉花蝶金簪拿了出来。
原本光彩耀人的金玉蝴蝶此时竟有些暗淡,但是若不细看又瞧不出来。
鸳鸯伸手轻而易举就将簪身掰断,随即将掰断的截面展示给所有人。
空洞的簪身映入众人的眼帘。
元星伽自然也瞧见了,她抿了抿显然是没想到这群人居然胆大包天都敢动这上面的心思了。
老夫人的嫁妆是由她自身保管的,这群人有机会将东西替换显然是有同伙的。
老夫人道:“老身近几年不喜装点,竟是让你们这些人欺辱到了老身头上。”
“老太太,在周管家的灶炕处炕洞里搜到了。”刚回来的女使手上捧着一只瞧着十分简朴的盒子上面铺满了煤灰,但将其打开后一片金光璀璨。
元星伽站起来伸手掠了一遍,发现少了很多,就像方才那根金簪就不见了踪影。
周管家看到东西被找到,方才还一直撑着的一口气瞬时泄了下去。
元星伽听着他讲半句歇一句的交待,这才明白他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替换了老太太的首饰。
起初这些人是根本不敢动这些心思的,但老太太自从吃斋念佛后装扮很是简朴,妆奁里的首饰自然也吃了灰。
第一次偷拿也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拿了个最不起眼的,等尝到甜头后便止不住自己的贪欲。
不过老太太的首饰异常金贵,寻常典当行也是轻易不敢收的,所以还能从对方那里搜出来。
元星伽哂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母亲总说只有触及全家利益的时候,才能逼迫她出手。
但在自己看来,其实不然。
老太太站起来,鸳鸯立时扶稳对方。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人,声音似是浸了冰,“先前你们编排主子,老身心善才轻轻揭过,没想到倒是纵容了你们。”
“周贵交由官府处置。”她目光扫过参与了这些事的丫鬟们,手指捻过佛珠,“杖二十发卖出去。”
几个站在暗处的粗使婆子听到这话立刻将跪在地上的人拖了出去。
正堂内佛龛里的菩萨低眉垂眉,院子里木杖敲击在皮肉的闷响混合着哀嚎回荡,在冰冷的夜晚中渗人极了。
老太太神色疲累轻阖上眼,“吵死了。”
随着话音落下,竟是连那些人的哀嚎声都听不见了。
元星伽注视着琅嬛院中的几人,看着他们的眼中升起恐惧,举止之间又温顺了不少。
“对了。”老太太突然道,“老身还知晓了一件事情,你想不想听。”
元星伽抬头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目光是看向赵姨娘的。
赵姨娘一听立刻软软地跪了下来,下意识伸出雪白的颈子。
老太太皱眉,呵斥道:“将你那些狐媚手段收回去!”
赵姨娘没想到自己会被发难,骨子里的审时度势瞬间让她选择了最好的应对手段,她乖乖地跪在地砖上。
元静姝和元星瑜不知发生什么事了,见自己姨娘跪下去,下意识便要跟着跪下去。
但是在触及老夫人的视线时,弯下去的那只膝盖僵在了半空,最后生生地收了回去。
赵姨娘神色慌张,似乎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老太太头疼,此刻不想同她掰扯,伸手先让屋子里的女使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个签了死契的。
鸳鸯又从怀里掏出了个布包,打开后是一叠银票和一个小簿子。
赵姨娘在看到那叠银票的时候突然瞳孔一缩,随即便侧过身子似是躲避。
元星伽观她神色,又看向元夫人,见元夫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心下了然。
赵姨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否认道:“妾身……不明白老太太您到底在说什么。”
毕竟周管家也是没办法与自己对峙了。
鸳鸯见状便将小簿子打开,朗声道:“正月初二,赵姨娘给我五百两银票让我散播小少爷身亡的消息。”
说到后面,声音愈发低了。
赵姨娘神色一紧,她没想到这个老滑头居然还把这些事都记了下来,此时恨不得将对方生啖其肉。
她脸色惊恐,连声否认道:“老太太,这纯属是子虚乌有之事,分明是那人构陷于我。”
老太太微笑,冲淡了身上的肃杀,瞧着还有几分慈眉善目,只是说出的话冰冷极了。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值得他污蔑的呢?”
赵姨娘话都卡在了嗓子里,不知道该说什么,身旁的元静姝见状立刻道:“这恐怕是周贵得知自己强弩之末,故意陷害我姨娘。”
元静姝揉了揉额头,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犹豫和隐忍。
老太太注意到她的神色,“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听了这话,元静姝眸子里的波光闪烁,脸上却还是那副犹豫模样,不过倒是比之前放松了不少。
她捏了捏自己的衣角,道:“周贵……对三弟总是责难于他很是不满,私下里也仗着三弟不通庶务,暗中给三弟院子里的人使绊子。”
她边说边边分出心神去看跪在脚旁的赵姨娘,见她依旧那慌张模样终于因为听到自己的话而缓下来,这才放下心来。
老太太并没有因为她这几句话就松开心神,反而是放任元静姝去说,只是不停地捻动手腕上的念珠,苍老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落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元静姝的心又紧张了起来,“三弟如今正年少意气,许多事一时兴起便也听不得其他人的话。”
说到这里,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元星伽,却发现对方此刻也正看向自己。
她下意识别过头去。
“那周贵总是挑唆三弟与大哥的关系,不过大哥说亲兄弟那里会因这人三两句话便就有了嫌隙。”
元静姝道:“那周贵在大哥这里碰了壁,便又将注意打到姨娘身上,不过姨娘一向都很敬重夫人,竟被这话吓倒了,便出出言训斥了他。”
她叹了口气:“想来便是这里就被他记恨上了。”
说到这里,元静姝也看出来了如果老太太真的想借这件事惩处他们的话,大可以打断自己的话或者直接禀明父亲。
可老太太却是没有。
跪在一旁的赵姨娘听元静姝说完后,立刻磕头声嘶力竭地道:“老太太,我对夫人一向敬重,岂敢生出不敬之心。”
元星伽闻言撑着一只手道:“既然赵姨娘一向敬重母亲,遇到这件事怎么不和母亲说呢?”
她唔了一声,似又想到什么,她抿唇笑了下,“更何况您为什么会被威胁呢?”
只有有把柄与软肋的人才会被对方威胁。
而赵姨娘显然不会是后者。
赵姨娘涂着艳红丹蔻的手颤颤巍巍的,听到元星伽的问话心虚极了。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理由,因此说出的话也是磕磕绊绊的。
直到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她突然道:“那周贵却仗着是老太太的……远房亲戚……”
说到这里她已是不敢再说下去,毕竟她攀咬老太太也是情急之举,万一……
奇怪的是,老太太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动怒,很是平静道:“既如此这人更是不能留了。”
元星伽听完她们说话,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场大戏。
精彩!
精彩得自己都忍不住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