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饭。
展昭自问终是做不成严父。
见两个小儿已经吃完饭,无聊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那无辜可怜的眼神像极了晴云,终是不忍,“吃就去玩吧。”
两个儿子欢呼一声,迈着小小软软的腿,跌跌撞撞的跑开了。
“慢点“,展昭看着两个儿子的背影,不自觉地微笑,转而温柔地看向坐在身边的妻子,“让孩子去玩吧,我们继续吃。”
深夜。
“来了”,展昭应着,随即进入厨房。
他白日忙公务不着家,好在家里有仆人、帮工替晴云分忧。等他下值,偶尔晴云会唤他做些家事。
这样很好,他不嫌麻烦,反而喜欢帮她处理些家中琐事。
一是为自己家添砖加瓦的满足感,二是晴云嘴甜,总是变着花样哄得他心花怒放。
“夫君张嘴。”
展昭下意识张开了嘴,晴云小心地吹着勺子,然后把勺中香腻的炖肉喂给他。
咸香得宜的软烂炖肉入口即化,他吃得满足,却不由得挑起眉,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晴云。
“你——”
他一向很喜欢这道菜,今日晚饭就有这菜。孩子爱吃,他就没怎么吃。
一是本就不重口腹之欲;二是展家有训,不得与妻子儿女争食。
所以,今日他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子,可着孩子吃了。或许是多看了两眼,被晴云记住了吧,才在夜里给她开小灶。
只是,这道菜不是很费时间吗?难道——
“就知道你要维持严父影响,不会多吃,早就单独给你留了出来。一直添水炖着,这样更入滋味”,白晴云放下勺子,拉着他的袖子,“趁着孩子睡了,夫君再吃些嘛。”
“你呀”,展昭轻戳她的额头,然后把她搂进怀里,“都做了娘亲,还这么孩子气。”
“反正孩子不知道”,白晴云抬头,大胆地亲了他的侧脸,“孩子重要,可妾更得顾着夫君嘛。”
晴云这是把自己当孩子哄呢,展昭心中一暖。
他是男人,必须成为为妻儿遮风避雨的大树。
但是,弦一直紧绷也会累。在外,他是一身正气和煞气的展大人;回到家里,晴云允许他成为一个负责的父亲、温柔体贴的丈夫、一个有人疼爱的孩子。
有晴云,才有家,才有他。
满足地吃完晴云单独留给他的小灶,展昭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腿上。
环抱着温柔的姑娘,展昭用侧脸轻蹭她的脸,“欲言又止的,有什么想说?”
“那个,夫君”,白晴云的耳朵红了,“我还想再生一个孩子。”
展昭微愣,眨眨眼,“你忘了生他俩时,你是怎么说的?不是再也不想生了吗?”
前车之鉴,加上晴云的身体状况堪忧,他本是无所谓有没有孩子的。可孩子既然来了,那便接受便是。
只是心疼晴云本就体弱,还怀了双胎。虽有公孙先生父女和巫医帮衬,终究也是闯了一次鬼门关。
她哭着说再不生了,他也欣然应允,他是真的心疼她。
“我们有两个孩子,足够了。”
“讨厌”,白晴云轻锤他胸口,“再要一个嘛。人家是从妾爬上来的,多生几个地位才稳嘛。”
展昭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摇头,既然这姑娘开始胡搅蛮缠,那便是打定了主意。
算了,她想要,就随她吧。
(二)
展昭始终觉得,公孙薇是庸医。
她说晴云难以有孕,他并不十分在意。可谁能想到,孩子来得如此措手不及,他还未单独与晴云相处够呢。
对此,公孙薇大言不惭的解释道,“我说很难怀,并不是完全不能怀,只是几率小。更何况我不是在为她调理身体吗,你俩都年轻,多试几次总会怀上的……”
真是越说越离谱。
展昭转念一想,或许她的医术和凤清泠送的药相辅相成,都有些用处呢。
毕竟公孙先生是不知晴云被下药的事情的,那次为晴云诊脉也没有提出,只说让他不要“纵欲过度”。如此看来,那时晴云的身子就恢复得八九不离十了。
人是不能在背后讲别人坏话的。
公孙薇不是没和白晴云抱怨过,夏日里一身汗味不说,总去案发现场或者各种地方的展昭时常带着令人厌恶的臭味,令她退避三舍,嫌弃不已。
对此,白晴云只是笑笑,她知展昭的不易。
如今,也是为了感谢她帮晴云调理身体,晴云与展昭商议,把近郊待租的田地与公孙薇夫妇,让他俩专心研究各种药材。
展昭欣然同意,尤其是他两个儿子长大一些的时候,更加同意。
七八岁的男孩子精力旺盛,有使不完的力气,正好扔去田里帮忙,还有公孙薇夫妇能帮忙着照看一二。
每次晴云过去时,都见公孙薇的面颊被风吹红,说起药材时眼里亮晶晶。
只是,为了研究各种草药,经常需要些古怪的东西来施肥,比如沤烂的豆浆或者鱼块,所以她身上难免会沾染些奇怪的味道。
对此,公孙薇只得无奈地摊手,“谁让我之前总笑话展昭的,这不是活该!”
(三)
卧房。
展昭关上门,甩甩胳膊活动筋骨,一转身,便见晴云着宽大的睡衣,随意盘好头发,低头轻哄眠篮中的女儿。
“嘘,刚刚睡着,小一点声”,白晴云抬眸,眉眼间尽是温柔。
“嗯”,展昭压低了声音,走过来,“讲了半天办差的经历,他俩越听越兴奋,现在终是睡了。”
两个儿子正到了崇拜英雄侠义的年纪,最喜欢听他讲游历江湖的故事。
展昭本就不是古板的人,做不到板着脸装成严父,而且他也不需儿子的畏惧来满足自己的权威和掌控欲。
在晴云的鼓励下,只要是他不当值,有空闲,便担任起给两个儿子讲睡前故事的任务。
两个孩子的眼睛很像晴云,被他俩圆溜溜、亮闪闪的眼睛崇拜地盯着,展昭心底的那点虚荣心被全部满足了。
讲什么“父道体尊”,被自己骨血的认可带来的满足感压过一切荣耀。
回到家,他只是晴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展昭喜欢这样的生活。
(四)
谁不喜欢粉嫩柔软的女娃娃呢?
展昭和白晴云都是容貌端庄,生出来的女娃更是玉雪可爱。
展昭白日要当值,总不好抱着女儿巡街,虽然他发自心底觉得那样也不是不行。
借口白晴云一个人带孩子会累,白玉堂偶尔欢喜地抱着他的女儿出去玩,等展昭下值再送回来。
那孩子笑眯眯的,不爱哭闹,乖巧极了。
一般从他怀中接过孩子这种体力活都是展昭来做,今日展昭却示意白晴云过来抱孩子。
看着白晴云抱走小姑娘,白玉堂不舍地冲她摆摆手。
“喜欢就自己生一个”,展昭平静地扎着他的心,毕竟展昭孩子已有三个,他却还是孤家寡人,“我女儿是可爱,但你追姑娘的时候不要抱着她,会让人家姑娘误会的。”
展昭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眼神。
白玉堂尴尬一笑。
(五)
清明前,展昭向包大人告了长假,带妻子儿女回老家祭祖。
毕竟成婚时晴云就有了身孕,生下一双小儿后,身子亏空得紧,要休养身体。后来有了女儿,又耽搁了几年。
一来二去,还未带她和孩子祭拜过父母。
如今恰好有空,便趁着天气回暖,带她和孩子一起回乡。一路走走停停,也算是全家出游。
车马停在一边。
“哎呀!”白晴云正要用身体护住女儿,却被更快赶来的展昭挡下了坠落的纸鸢。
展昭刚上树为大儿子摘下纸鸢,远远看着小儿子的纸鸢歪歪斜斜地冲着晴云和女儿去了,赶忙跳下来帮她挡下。
纸鸢翻飞间,展昭的心念动了,回忆中有星星点点的碎片异常明晰。
深夜,卧房。
“孩子睡了?”展昭坐在床上,看着妻子。
“是,女儿今晚胡婆婆哄着,两个小子早就躺下了”,白晴云缓缓换下外衣,走向床边。
“夫君做什么?”毫无防备被按在床上的白晴云有些诧异。双手被他按住,下巴被抬起,强迫她看他。
她有些哭笑不得,成婚好几年,孩子都有了三个,老夫老妻怎么还这样耍花枪。
“你有事瞒我”,展昭摸着她的脸,“姑娘一直心悦于我,甘愿不顾名分地陪在我身边,任我欺负。可是,你究竟为何如此?”
白晴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她眨眨眼,轻咬嘴唇,“南侠展昭,侠义闻名;展大人正直英勇,妾倾慕得很嘛。”
“小骗子”,她说谎的样子骗不过他,展昭的手熟稔地伸向衣带,“你就嘴硬吧,我看你招不招。”
刚刚为儿子捡纸鸢,纸鸢映着晴云的面庞,让他突然回想起少时的一幕。
他那次是去找白云齐的,恰巧在他家旁的路上碰到一个小姑娘的纸鸢挂在树上。帮她取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那闷闷不乐的小姑娘瞬间眉开眼笑,甜甜地对他说,“谢谢哥哥。”
记忆中天真的小姑娘和娇俏的粉衣少女重叠,又与如今面前温柔美貌的妻子重叠。
世间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展昭好像突然想通了晴云执着于他的理由。
她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孩子有人带。夜还长,他有足够手段让她招认。
那嘴硬的姑娘终是没有撑过他的手段,展昭满意地在床上听到了她叫了多遍,“好哥哥”。
半睡半醒的白晴云有些委屈地嘟起嘴,小声抱怨,“哥哥一点都不温柔。”
(六)
包大人一向豁达明了,对生死看得很淡,连带身边人都秉持着视死如归的态度。
只是终于到了那一日,展昭心中还是万分不舍,悲痛不已。
在皇上的挽留和众臣真真假假地惋惜中,展昭仍是承受不住包大人故去的打击,在正值壮年仍有大好前程的情况下,选择急流勇退,与夫人返归故里。
途中休息。
“晴云同我归故乡,是展某的故乡,改日再陪你回你的家乡看看吧。”
展昭看着正在轻轻拍着马的妻子。
她未嫁时也是会骑马的,只是用不到,一直疏懒着。
后来被凤清泠逼着练习了一段时间,再后来骑马与他同行更方便,她的骑术便更纯熟了。
白晴云转身看着丈夫,她的眼角已有不明显的淡淡皱纹,眼中神采灼灼,满是温柔爱意。
“不了”,她摇摇头,“白家只有我和哥哥,我俩各奔东西,就不存在家乡了。夫君是我的依靠,夫君的家乡便是我的家乡。”
展昭微叹,女子不易,身如浮萍,一生追随丈夫是莫大的勇气。
被她这样信任,他自觉骄傲。
“等回乡后,归置完毕,我们去凤羽族看望舅兄吧。”
“好。”
展昭第一次带晴云回乡时,三个孩子都还小;如今他夫妻归故里,他们兄妹三人也已各自成家。
展昭不由得感叹时光易逝,好在家中兄嫂依旧身体硬朗,甚至大哥还能中气十足地责骂他两句。
家人在,家乡便在。
他俩第一次回来时,确有宗族族老站出来,想找些不痛快。或许是风闻他与晴云的婚事,竟然妄想对晴云的身家背景讲评一二。
展家兄弟没受宗族庇护,没借宗族之力,自然硬气。
展鹏本就是个能跳脚骂三条街的火爆书生,他夫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展昭有官家身份,族老自是忌惮。
唯一能找找不痛快的新媳妇,早就不是那种刚嫁过来好拿捏的小姑娘,是已经有三个孩儿护身、天家办婚仪、有个当官的干爹的朝廷命妇,得是多想不开才会去招惹她。
更何况据说那白氏娘家本就富庶,不是可以随便拿捏的小门小户,单看她给每家小孩备的小荷包,便知这媳妇极通人情世故,可是不好惹。
再退一步讲,就算她真如看起来那般绵软不中用,她身边的老妈妈看起来可是凶恶得很。
展鹏始终认为是弟弟身体不好,本就对白晴云有愧。
见她先是生了一双儿子,弟弟膝下有子,百年之后,他也有脸去见爹娘了。后来,展昭来信说弟妹生了小女儿,这可几乎是惊掉就展鹏的下巴。
白氏是有福气之人,也是爹娘在天之灵庇佑,男娃展家有的是,终于有个乖巧可爱的女娃了。
大哥一直是严肃的,所以当展昭看着大哥抱着他女儿,“伯伯”长,“伯伯”短,满院子走走停停、叨叨咕咕地哄着女儿时,他心中大哥的影形象被颠覆了。
兄嫂老实善良,这么多年一直有条不紊地一步步为他俩低调置产,他俩只需还乡即可。
也是晴云有远见,既了解他,又为他们计长远。
不恋权贵,心胸开阔。得妻如此,甚是幸运。
(七)
爹是他心中的英雄,是他努力的榜样;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择妻自当如此。
除了爹娘,展骥有和他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同胞大哥展麟,还有聪明机灵的小妹。
身边并无血亲祖辈,有走动的只有包大人和干外公公孙先生,但和他们相处最久的,则是娘亲身边的胡婆婆。
据娘亲说,胡婆婆是为了他们兄弟俩戒了酒的,至少从展骥有印象起,就从没见她喝过酒。
开封府衙越发无她的差事,虽是无儿无女一身轻松,但也难免有几分寂寞。
胡婆婆身子骨硬朗,却精力旺盛无用武之地。这样阅历丰富又武艺高超的老嬷嬷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
白晴云不介意,与展昭商议过后,便请胡婆婆来帮她带孩子。
她对胡婆婆说,自己胆小,怕教得男孩子小家子气,身边需要个有胆识的婆婆帮衬着,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特来请她。
胡婆婆只是不拘小节,并不蠢笨,她知展昭夫妇好意,但心中始终对晴云有几分愧疚。
“婆婆在水中救了我,是对晴云有恩。我随夫君,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过往一笔勾销。晴云还盼婆婆帮我照看两个小娃呢。”
推脱不过,胡婆婆旺盛的精力和余下的一腔热血都用在了这对淘气的双胞胎身上。她护养他们长大,教他们孝顺父母、敬爱手足;他们念旧情,唯一一次争吵还是为了争谁来奉养她终老。
当胡婆婆欣慰地闭上眼时,她是能听到耳畔的声声呼唤的,那对善良的夫妇,她带大的娃娃,还有娃娃的小娃。
她这一生,真精彩。
展骥兄弟从小就喜欢无拘无束,胡婆婆也一直纵着他俩胡闹。
爹爹实在是烦了,就把他俩扔去公孙姨姨家,任由他俩在田间捉虫拔草,调皮捣蛋,让姨姨又气又无可奈可。
他们兄弟俩有个秘密,就是偶尔会偷偷去附近的道观玩耍。
每次爹娘来接他们之前,或是接了他们俩后,总会带他们去附近一个香火不太盛的道观拜参拜。
道观的女道长长得不好看,脸上有长长的疤,人也有几分古怪,经常直愣愣地望着他俩出神,偶尔还会感叹一句,“都这么大了。”
虽然如此,或许是祖师慈悲,或许是道长可亲。少有的和父母拌嘴、离家出走时,他俩是一定会来这里的。
后来成了习惯,即使他俩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也常会来着这道观坐坐。与道长谈天喝茶,续些祈福的香火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