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

    殿门复开启,殿外青石板地面上显出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

    皇帝陛下疾步走出,口气淡然道:

    “带她回寝宫歇息。”

    “是,陛下。”

    余光瞅见陛下随意披着外袍,苁蓉的头埋得更低了,白净的脸庞上旋即浮上一抹红晕。

    听得脚步声渐渐淡去,苁蓉这才抬头,招呼年长些的天冬随她进殿服侍姑娘,又吩咐降香先一步回寝宫备水——方才殿内动静闹得那般大,而后又悄无声息的,她估摸着是发生了些什么……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陛下又是那般心悦薛姑娘,还能是什么?

    天冬颔首,两人心照不宣地迈步入内。

    可情状却远非她所想,进了大殿,远远瞧见薛姑娘正跪在美人榻前,苁蓉连忙朝天冬使了个眼色,紧走几步上前察看。

    一看之下,苁蓉不禁吃了一惊:姑娘的样子极为狼狈,额头处是一片红痕,双眼像哭过般红肿不堪,浑身上下仅裹了一层宽大单薄的中衣。

    生怕冒犯了姑娘,苁蓉附在天冬耳畔悄声道:“快去取披风来,还有姑娘的鞋。”

    天冬走后,苁蓉只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姑娘起身,继而窥见她双膝亦是青紫一片,也不知跪了多久。偷眼四顾,瞥见近旁的金毯上随意扔了寝衣、抹胸和小衣,顿时窘得连舌头也捋不直了,支支吾吾道:

    “姑娘可是……冻着了?”

    清辉缓慢摇了摇头,默了半晌,才冷然道:“他走了么?”

    她睫羽上犹挂泪珠,楚楚可怜的模样,很难不让人心神摇曳。

    苁蓉心知二人间定是有了嫌隙,小声转圜道:“陛下走时,专门叮嘱奴婢们好生照顾姑娘。”

    见姑娘目光空洞一语不发,苁蓉又道:“姑娘,此处乃是陛下的私藏之地,您大可放心,谁也不敢乱嚼舌根的。”

    “私藏之地?”清辉喃喃道。

    苁蓉解释道:“此处名为清凉殿,看守极为严密,若无陛下的御旨,谁也不能入内。姑娘,您只管安心在此休养。”

    闻言,清辉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丝嫌恶。

    谁也不能入内,那便是谁也不能离开……和上回被他偷偷安置在余宅一样,这一回,他又迫她留在这清凉殿,不见天日,亦不得自由。

    她的心直直往下坠:方才徐重那番疯言疯语竟是当真?他莫不是真要将她一辈子拘在宫中?

    她默默环顾这座灯火辉煌的金色牢笼,忽而觉得眼前一切皆是假象,分明昨日她还同姐妹们一起纵马奔赴岭南,怎会一夕之间便被禁锢在这禁宫深处……清辉疲倦而又麻木地任由天冬和苁蓉用披风将她紧紧包裹,脚步悬浮地朝寝宫行去。

    出了大殿,才发现天色已彻底暗下,黑黢黢的苍穹与比屋连甍的宫殿浑然连成一体,分不清天与地、影与影的边界,清辉只觉自己已然游走在悬崖边缘,指不定,下一步迈将出去,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

    回到金銮殿,躺倒在窄小的龙榻上,徐重亦是辗转难眠。

    与薛清辉在清凉殿的一番说话,如走马灯般在心头重现。

    她的话,他并非全然不懂,可是,懂又如何?

    难道,真为了她那一番怨天尤人的说话,便要改律废法?实在是可笑!纵然他是一国之君,拥有无上权利,可这世上之事,已有定数之事,只要不曾妨碍大衍王朝江山永固,他何以要去颠覆?

    至于她恨他当年诱引之事,徐重心知这确是他为了一己私欲犯下的错,是他利用了她的天真……她就不能忘了过去,安心与他长相厮守?

    思及此,徐重心口一阵烦闷,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娇娇唤着“千里哥哥”的娇憨少女,怎会变成如今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软硬不吃,倔强难驯,他简直对她束手无策……

    唉……

    不过,至少她人在身边。徐重心道,幸得上天垂怜,在这无边无际的苦寂中,上天再一次将她送还了自己身边。他还年轻,还有大把光阴可以花在她身上,假以时日,他会将她心头、身上生出的刺,给一一拔出了、磨平了。

    连日奔波已令徐重疲倦至极,他阖眼,随即陷入迷离梦中。

    恍恍惚惚间,大殿之上倔强流泪的女郎倏然变换了颜色:女郎低垂眼眸,含羞带怯地逐一褪却周身罗裳,柔若无骨地跪倒在蟠龙金毯上,继而,朱唇轻启,从唇齿间逸出一声难耐的嘤咛:清辉,求陛下怜惜……

    即便在梦中,徐重仍疑心那是个梦,踟蹰着不愿上前,须臾,女郎竟主动向他膝行而来,娇媚一笑,双手兀自伸向了他腰间的金黄玉带……

    猝然醒来,满眼皆是明黄繁复的帷幔罗帐,哪里是梦中的旖旎温柔乡,徐重喘着粗气在榻上坐了良久,生生将起身前往清凉殿的念头给压了下去。

    不知她人在何处时,他尚能忍耐,明知她人就在咫尺,他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怕再度入梦与她纠缠,直至天色微明,徐重未再阖眼。

    ***

    散朝后,岳麓入内拜见,禀告左子昂已于昨日晚些时候被骑兵营放还家中,眼下正在长安殿谢恩。

    徐重漫不经心道:“这么快便放了人么?难怪朕方才瞧左思德一脸喜色。”

    他对左子昂颇有些介怀,毕竟此人与清辉尚有一纸婚约。

    顿了顿,徐重又道:“听闻这左子昂一向名声不佳,左思德为此甚为恼怒,此番为了寻这儿子,竟不惜求到了太后跟前,可见父母之爱子,往往不宣于口。”

    岳麓小心揣度着陛下的心思:“回禀陛下,据暗卫调查,左子昂少时亦有才名,左家三子之中,左大人唯独对他寄望颇高,可惜左子昂年少时曾遭歹人掳走、险些被害,返家后便性情大变。”

    “怕是左家兄弟阋墙吧。”徐重思忖道。

    “陛下英明。确是左家另外两个儿子密谋的,大抵是嫉妒幼弟被父亲所看重。”

    暗卫潜藏京畿各世家大族之中,早已将个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摸了个门清。

    “如此看来,此人小小年纪便懂得韬光养晦,还找了太后做靠山,颇有城府。”

    徐重对左子昂倒有些刮目相看了,随即抿唇不语:他突然想到,左子昂今日进宫,真的只是为了谢恩么?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御前侍卫来报,兵部尚书左思德携子求见陛下。

    “传。”

    过了片刻,左思德及左子昂步入御书房。

    两人跪下叩首后,左思德恭恭敬敬地说了一长段感恩戴德的话。

    徐重面带微笑地听着,目光掠过老臣感激涕零的脸,停留在他身旁默然不语的郎君身上——左子昂今日的着装完全不似平素那般华贵轻浮,一袭石青色云锻锦衣,黑发简单束起,腰间的玉佩、香囊尽数除去,细看之下,眉目间竟多了几分沉稳之色。

    左思德陈情完毕,左子昂再行叩首:“臣,叩谢陛下救命之恩。”

    徐重随口嘱咐道:“子昂失踪数日,太后、左卿甚为挂念,忧心不已,往后,须得事事小心。”

    左子昂从容一笑:“启禀陛下,臣此次‘失踪’,亦是经历了一番奇遇。”

    “子昂,在陛下面前,不可多言。”左思德小声提醒。

    “左卿此言差矣,”徐重摆手:“听子昂如是道,朕亦有三分好奇,子昂不妨说来听听。”

    左子昂娓娓道来:“陛下,数日前,臣本是出城寻人,岂料,一觉醒来,竟误被一伙搜寻要犯的士兵给抓住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将臣带到了城郊骑兵营……此番若不是陛下发话满城寻找臣的下落,臣恐怕至今仍留在那骑兵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这番话说得甚妙,懂的如徐重、岳麓,自然是心知肚明,不懂如左思德,在旁频频点头,丝毫没有听出其中古怪之处。

    徐重瞥了眼岳麓:“子昂此番历险经过,朕倒要好好问问清楚,岳麓,你先陪左卿下去稍事歇息一二。”

    “左大人,请。”

    岳麓随即将左思德带出御书房。

    屏退左右,徐重径直道:

    “子昂那日出城,所寻何人?”

    “臣寻的是臣的妻子。”

    “寻到了么?”

    “可惜与她擦肩而过,但她如今身处何处,臣已有了猜想。”

    “哦?”

    “若臣猜的没错,那日骑兵营所搜寻的要犯,正是臣的妻子,臣妻薛氏至今杳无音讯,恐怕……已落入这背后主谋之手。”

    此话一出,周遭即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见铜壶滴漏的水滴声,嘀嗒,嘀嗒。

    徐重面上笑意不减,眼底隐隐涌现一抹杀意。

    骑兵营隶属于三千营,三千营直接听命于皇帝,骑兵营要抓的人,自然和皇帝脱不开干系。

    话已至此,再无须遮掩。

    徐重从容起身,从龙案后踱至左子昂身前:“早就听闻子昂素有才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只可惜,子昂说错了一点。”

    “臣愿闻其详。”左子昂腰板挺直,毫无惧色。

    “薛氏与子昂无半点干系,她此生也绝无可能成为子昂之妻。朕近日会为子昂挑选一位更堪匹配的姑娘。”

    左子昂抬眼,直直看向龙案上那只砸碎后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的泥塑娃娃,幽幽道:

    “陛下,已经迟了。”

    徐重低头,对上那双闪着怪异光芒的桃花眼。

    “薛氏已与臣同榻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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