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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狼是在场所有人里跟褚羽相识最短的。
可此刻他扑向唐玉卿的架势,比当年血洗敌对门派时更凶戾十分。
唐玉卿还僵在褚羽断气的震惊里,指尖微动欲催母蛊,贪狼如黑风刮到近前,一记膝撞狠狠顶在他胃上。
“呕——!”
唐玉卿疼得弯腰。
贪狼扼住他咽喉,另一只手直捅进他口中,两指一勾一扯,半截舌头混着血沫被生生拽了出来。
“想催蛊?老子让你这辈子连哭都发不出声!”
贪狼咧开嘴,根本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反身一记肘击砸在唐玉卿肩胛。
“咔嚓———”
唐玉卿的右臂瞬间以诡异的角度垂下。
贪狼膝盖死死压住他后颈,踩着他脊椎的脚碾了碾,抽出腰间短刀就要往他手腕脚筋上招呼。
另一边,雷煜僵在原地。
那双总闪着少年人光的眼睛,此刻空得像口枯井,深不见底。眼泪无声地流,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涩的味道灌满了口腔,可他嘴角却抽搐着上扬,像个精神崩溃的疯子。
他弯腰捡起火铳,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连补四枪,轰在唐玉卿已被废掉的四肢关节处。
而照野,始终没有动。
他抱着她,感受着那温度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
前世梦境如潮水般涌来———归墟边界猎猎的罡风,神女染血的衣袂,刑台上被剥离的神骨……
神明历劫,劫渡,自当归位。
这一切,他早已在梦境中知晓。
可此刻,他感受不到半分神性苏醒的浩荡,只有铺天盖地的恐惧。像第一次登上无间崖感受到的风雪,冻得他连骨髓都在发颤。
她在那个现代,有等她回家的父母,有锦绣铺就的前程,有她心心念念要造的铁鸟……
她本该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光芒万丈。
却因他,死在这个肮脏的江湖,死得悄无声息。
“褚羽……?”
他又唤了一声,手指抚上她的脸。
皮肤还是软的,还带着泪痕,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骂他“混蛋”、“不守信用”。
可没有。
永远不会有了。
突然,照野抱着她的手臂收紧,身体整个弓起。眼角、鼻孔、耳道同时渗出血线,体内内力暴走,几欲撕裂经脉。
他记得那个梦,记得她是神女,记得这只是渡劫。
可他不要什么狗屁历练后的重逢!
他要此刻,要现在!要这个会揪着他袖子埋怨他走太快的褚羽!
无生刃骤然发出刺耳嗡鸣,刀身上,密密麻麻的血色纹路浮现。
那不是一把现代合金刀能产生的,那是属于魔刀破军的禁咒,是被剥离神骨,封印记忆,堕入凡尘也无法彻底压制的,来自归墟的恐怖煞气。
贪狼的刀尖已剜进唐玉卿的手腕,雷煜的火铳已抵住唐玉卿的太阳穴,扳机扣到了临界点。
可这一切,在骤然爆发的魔威前都成了背景。
诡异的暗红纹路顺着刀身爬上,缠上照野手臂,在他腕间凝成咒印。他周身空气开始扭曲,煞气掀起狂风,连日光都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
“轰——!”
以照野为中心,魔气如火山喷发般爆裂。
贪狼和雷煜同时被气浪掀飞,砸在墙上。
“七苦….七苦……原来,如此。”
照野的声音变了。
低沉,沙哑,仿佛千万冤魂在同时哭泣。
他缓缓抬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无尽深渊般的虚无。可那虚无深处,却又有一点猩红如血的光在跳动,像被封印的魔神终于睁开了眼。
唐玉卿瘫在血泼里,不可置信看着这一幕。
这不是武功……这不是人间该有的力量!这到底是……?!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照野没答,下一秒,碎裂声从他心口传来。
贪狼挣扎着抬头,正看见他胸前浮现出数道金色锁链,而此刻,那些锁链,正在寸寸崩断,仿佛这方天地再也容不下他。
每断一条,照野周身魔气就暴涨一重,药堂的墙壁开始融化,地面龟裂出深不见底的缝隙,仿佛连空间都无法承受这股力量。
照野抬手,对着唐玉卿的方向,轻轻一握。
“啊!!!”
惨叫声中,照野屈指,凌空一弹。
噗嗤。噗嗤。
很轻的两声,像熟透的果子落地。
唐玉卿的双腿膝盖处,爆开两团血花,骨头碎成了渣。
“你很喜欢……让人生不如死?”
毛骨悚然。
五指张开,唐玉卿残破的身体被无形之力提到半空,每一寸皮肤都开始蠕动。他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被从内部撕开,血肉一块块剥落。
贪狼察觉不对,本能扑向雷煜,拖着人往外跑:“走!快走!这家伙疯了!”
背后是唐玉卿非人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
他的手刚触到门,脚踝突然被锁链缠住,拖着他往后扯。
他扭头怒吼:“照野!你他妈清醒点!”
可照野置若罔闻。
凡人?不过蝼蚁。就是这些蝼蚁,一次次困住她,直到把她耗干。
杀了,都杀了。
杀到这世上再无需要她守护的凡人,她就能永远开开心心当她的神女,过她想要的生活。
魔气缠绕上两人周身,腐蚀得衣襟冒起丝丝白雾。贪狼的腿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雷煜胸口的旧伤被魔气侵入,疼得他几乎窒息,连咳血都咳不出来。
“等……等你清醒……会后悔……”贪狼从牙缝里挤出字。
后悔?
照野低头,看着怀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唯一能让他后悔的人,正闭着眼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等我清理干净……就去找你。”他低语,指尖拂过她眼睫。
话音落,他抬起手,对准挣扎的贪狼和雷煜,魔气凝聚成巨大的黑色刀刃,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劈下!
可就在那一刹那,褚羽无力垂落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活了。
是他周身暴涨的魔气,让那具身体泛起了微光。极淡的绿,像将熄的烛火,却在浓稠的魔气中,轻轻攀附上了照野的胸膛,生生阻住了那毁天灭地的一刀。
人死,魂灭。
此乃天地法则,亦是最后一劫的终结。
神格归位的煌煌天音仿佛已在九天之外奏响。仿佛下一秒,凡人褚羽就将重归神位,又被囚禁在九天之上,隔着云海,与他永世相望。
照野突然笑了。
笑声里裹着血沫,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在褚羽脸上。他猩红的眼底,竟滚下两行泪,混着血,冲刷出淡淡的痕迹。
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人。
她连死了,眉头都还轻轻蹙着,仿佛还在为他担忧,为这世间操心。
“我不渡了……这劫,我不渡了。”他轻声说,像在跟她商量,又像在向那冥冥中的天道宣告,
话落,他骤然抬手,一掌拍在自己心口。
滚烫的血喷涌而出,化作金红色光流,顺着他的掌心,尽数涌入褚羽的心口。
他在碾碎自己的神躯。
二十载苦修的宗师内力、魔刀破军觉醒的浩瀚煞气、神骨中残存的最后本源、连同那缕被九天召唤、即将归位的神魂……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要了。他像疯了一样,把这些构成他存在的根基,不管不顾塞进褚羽的身体。
凡人当然救不回死人。
他只是在赌。赌他的命,他的神魂,神心,总有一样能留住她。
他不是破军战神,不是暗天盟左使,不是神,也不是魔。
他只是照野。
和凡人褚羽拉过勾,约定要过一辈子的照野。
魔气在体内疯狂反噬,他却死死抱着她,眼神温柔得像暮春的湖水。
“等你醒了……还想骂,就多骂几句。”
声音越来越轻。
怀中的身体渐渐回暖,而照野的眼睛,那片漆黑正迅速褪去,露出原本的颜色,只是渐渐失去了焦距。
他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脸,像终于放下,栽倒在她颈边。
魔气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和死里逃生的寂静。
照野的身躯不再散发任何威压,变得如同初生婴孩般脆弱,只存一丝气息。
贪狼撑着单膝爬起,想喊,可喉咙全是血,发不出声音。雷煜踉跄爬过去,颤抖着探向褚羽的鼻息,微弱的的气流拂过指尖。
他抬头,看向贪狼,眼眶瞬间红透。
贪狼捂着断骨错位的腿,眼底那点疯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茫。他也看见了,褚羽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了血色。
破碎的窗棂外,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照在相拥昏迷的两人周身。
……
……
一日之间,江南的瘟疫退了。
退得悄无声息。像一块脏污的抹布被清水洗过,留下湿漉漉的干净。
枯树抽了新芽,病榻上的人退了烧,睁开了眼。空气里那股缠人的腐臭味,被一种雨后草叶的清甜悄悄挤走了。
有农人起早,赌咒发誓说看见了神女,披着一身青光,站在云头上,手指头一点,光就像雨丝一样,落满了江南。
“妖女”的谣言不攻自破。
那些骂过褚羽的人,如今看着田里返青的苗,脸上臊得慌。他们跪在泥地里,对着早已空无一物的天磕头,脑门沾了泥,嘴里翻来覆去地求“神女恕罪”,“神女保佑”。
没人知道那间破药堂里的事。连贪狼和雷煜也说不出,救活一个死人,究竟要拿什么去换。
世界在欢呼,而赋予这欢呼意义的两人,一个再无来生,一个气息奄奄。
远处的仗,也打到了末尾。
唐门镇门之宝———天罗地网。
号称“天罗地网、神鬼难逃”的绝杀之阵已然铺开。
千年玄铁为骨、天蚕丝为络,内藏三千暗器。阵眼处,唐门两位长老面目狰狞,只待触发机括,便要将霹雳堂绞成齑粉。
雷煜站在城头,看着下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身边,几尊黑沉沉的炮口对着下方。
那是褚羽与他一同改良的火器。她当时复杂地说:“这东西……能不用就不用。”
可现在……
雷煜抬起手:“点火!”
声音落下,引线嗤嗤燃烧。
下一秒,黑色弹丸划破长空,砸入杀阵之中。
瞬间,玄铁骨瞬间被轰得崩断,天蚕丝络寸寸撕裂,漫天寒芒失了章法,哗啦啦坠落在地,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机括崩断的脆响混着火药硝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雷煜望着硝烟未散的天际,突然就红了眼。
这胜仗,褚羽该亲眼看见的;这江南,他们本该一起守的。
罪魁祸首倒了,但嗅到气息争权夺利的江湖人还没收手,城南码头,被活傀蛊控制的百姓像行尸走肉,疯魔般扑向雷堂主镇守的防线。
朱绛顶在最前面。手里的短刀起落,没有一点犹豫。
雷堂主捂着受伤的胸口,声音嘶哑地喊:“朱姑娘!留活口!”
朱绛没回头,刀刃划破人手腕,挑飞砍刀。
“留手?死的就是我们!”
对她来说,不直接要命,已经是天大的仁慈。断腕、卸肩,绝无半分怜悯。她踩着倒下的人往前推进,一如从前。
直到那个被雷惊鸿护在身后的孩子突然动了。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七八岁,脸上还挂着泪,却在谁都没防备时,突然射出一支短弩,直取雷惊鸿心口。
连续一月苦战,宗师的身体也有了破绽,根本来不及回防。
朱绛想也没想,用身子撞开人。
那箭擦着她眼角飞过,带起一片血花。
她捂住右眼,血立刻从指缝里涌出来,她却像没察觉,反手甩刀,捅穿了那个孩童的心肺。紧接着,刀尖一剜,把自己的右眼球剜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等所有人反应发生了什么之后,最后一个傀儡已经被制服,码头倒了一地无法动弹的活尸。
朱绛没理会旁人惊惧的眼神,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
摸到右眼时,只触到一片空洞。
直到雷煜带着援兵冲过来,将她半抱半扶起来,才任由自己松懈下来,不耐烦道:“告诉你娘,别再手软。”
雷煜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泪砸在她沾满血污的手背上,滚烫。
朱绛心烦,甩开他支撑的手就要自己走。
雷煜却哭着冲过去,死死抱着她的腰。
“你干什么———”
可下一秒,雷煜却是嚎啕大哭。
朱绛僵住。
腰间传来的力道很紧,他的眼泪热烘烘地浸透她背后的衣服,烫得她心里那层硬壳,簌簌往下掉。
不过是一只眼睛……至于吗?
码头的风吹过来,带着腥气,卷起的血沫子沾到她空了的眼窝里,有点涩。
“哭够了就起来,唐门余孽还没清干净。”她的声音还是硬的,却没再挣扎。
雷煜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最终,朱绛几乎是拖着这个眼睛肿成桃子的人往回走。
残阳如血,将码头尸骸染成暗赭。
可远处田埂上,却传来了不合时宜的生机。几个孩童正追着蝴蝶跑,笑声远远传来。
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看到她们,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着的东西,突然跑过来,怯生生举起。
“绛煞大人……送、送给你。”
雷煜以为朱绛会躲开,刚想替她接。却没想,那只白皙染血的手,却主动向前,触碰了那一束鹅黄色的花。
花瓣上的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剩下的那只眼里,映着那抹鹅黄。
小女孩见她收了花,咧嘴笑了,露出缺了的门牙,又啪嗒啪嗒跑回去,还不忘回头朝她使劲挥了挥手。
朱绛看着那小小的背影跑远,过了好久,才极轻地哼了一声:
“……丑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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