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他

    .

    蓝星,现代。

    意识慢慢浮上来,像沉在河底的人,终于挣扎着探出头,呼吸到第一口空气。

    褚羽眼睫颤动了几下,才艰难掀开。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到天花板,是一片干净得晃眼的白。鼻腔里充斥着一种刺鼻的气味。耳边是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

    “小羽?醒了?”

    一个压抑的女人声音在耳边响起。

    褚羽转头,撞进一双通红的眼。

    女人穿着衬衫,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旁边站着个男人,西装革履,袖口却卷着,目光落在她打着石膏的腿上,喉结滚了滚,才哑声问:“感觉怎么样?”

    褚羽茫然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是谁?

    她……又是谁?

    她试图从空荡荡的脑海里搜寻关于他们的信息,却只引发一阵尖锐的头痛。

    很快,医生和护士涌入病房,做各项检查。带头的医生看着刚出来的单子,脸上是压不住的惊异:“秦先生,褚太太,这……真是奇迹。令嫒的身体指标不仅稳定,而且好得超出常理。就是这记忆……昏迷太久导致的逆行性遗忘,急不来,千万不能刺激她。”

    穿衬衫的女人连忙点头,用手捂住嘴,阻止自己呜咽出声。

    秦临江用力揽住妻子的肩膀,向医生郑重道谢,声音里拖着浓重的疲惫。

    没人知道,病床上这个女孩并非奇迹般康复,而是从死亡彼岸被强行拽回人间的亡魂。

    病房再次安静下来。

    褚羽看着眼前这对自称是她父母,对她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男女,轻声问:“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褚真的眼泪瞬间滚落,她拼命点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秦临江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儿齐平,用尽可能平稳温和的声音说:“是,小羽,我是爸爸,这是妈妈。你生病了,睡了很长一觉……现在好了,都好了。”

    他们的眼神里,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底下却埋着更深的后怕,还有现在的褚羽看不懂的悲伤。

    那天起,她的世界被重置。

    纯白的病房,营养液的滴答声,父母无微不至却带着隔阂的关怀,以及脑海里那片巨大的空白。

    她开始重新学东西。

    用筷子,认字,摆弄那个叫手机的小方块,辨认街上的车和路。

    她的身体好得出奇,断掉的骨头长得飞快,力气大得能轻易掰弯不锈钢把手,耳朵能听见隔壁房间的对话,看过一遍的书像刻在脑子里。

    这些不对劲被褚真和秦临江掩盖下来,只含糊地告诉她,她从小就聪明,力气比别的孩子大。

    没人提什么穿越,什么江湖,更没人提一个叫“照野”的名字。

    她的耳朵太灵了,隔着几道墙,也能听见父母压低了声音的谈话。

    “……另一个世界……”

    “……那个人……”

    她茫然站着。

    “咔。”

    金属在她掌心变形。

    她松手,皱着眉看着那点凹痕。

    这个世界很安全,很真实,她拥有健康的身体,疼爱她的父母,看得见的前路。

    可心底深处,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不大,但风能直接穿过去,带着凉意。灯明晃晃地照着,晚风把窗帘吹得一起一落,她却觉得,身边该站着个人,一个能和她一起,把这光亮和风声都看进眼里的人。

    ———

    .

    半年后,庆大又到了新学期。

    林荫道旁,叶子开始泛黄。褚羽背着电脑包匆匆走过,包很沉,装着游戏本和资料书,压得她一边肩带微微下滑。

    “褚羽?”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过身,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

    “李教授。”她根据熟记的资料叫出对方的名字。

    老人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推了推眼镜,“正好碰到你。你补考的成绩我刚看到,满分……”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仔细端详她,“休学半年还能考成这样,最后两周没少熬夜吧?”

    褚羽摇头,“没有熬夜。最后两周在实验室帮王教授处理数据,都是抽空看的书。”

    李教授闻言,有些惊讶:“那个项目?数据量可不是一般的大。”他眼里露出欣赏,“这学期来我课题组吧,有个高超声速边界层转换的项目,正需要你这样的学生。”

    褚羽没有立刻答应。她不记得这位教授,但从对方熟稔的语气判断,他们之前应该认识。

    “我会认真考虑的,谢谢李教授。”她礼貌地说。

    望着女孩背着书包远去的背影,李教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记得车祸前的褚羽也聪明,但带着娇气,说话总不会这么客套严谨。

    但他没想太多,只考虑着等褚羽大三结束要保研的的时候再争取争取。

    从一片空白到追上大学课程,普通人需要数年。但对褚羽来说,半年足矣。

    她的身体变得不像话,连续一周泡在实验室也不觉得疲惫,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堪比计算机,连曾经让她都有些头疼的的物理,如今扫一眼就能在脑中构建出三维模型。

    宿舍、图书馆、实验室,她复学后的生活过得三点一线。没有娱乐,极少社交,唯一的放松是拿着本子,去学校旁的公园一坐一下午,构思属于自己的飞行器草图。

    …

    ………

    一年后,褚真创立的褚氏精密制造集团,与秦临江执掌的秦氏重工联合注资,成立“凌云空天技术实验室”。

    家庭晚餐时,褚真把一张黑卡推到她面前:“场地、设备、人,都不用你操心。”

    秦临江则给她夹了块糖醋排骨,话不多:“去做你想要的。”

    褚羽没说话,只是把卡收好。

    她没有辜负这份支持,提前修够所有学分,以专业第一的成绩完成毕业答辩,保送中科院航天工程专业研究生。

    中科院的日子更苦,也更纯粹。褚羽疯狂吸收着一切,借着父母给的登云梯,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一步步接近着自己的梦。

    又五年,二十五岁,她站在了“巡天”项目总工程师的位置上。

    三项颠覆性专利———新型轻质耐高温合金、高效能量转换系统、高精度导航定位算法是她交出的答卷,足够让她成为这个位置不可替代的人选。

    “巡天”,这是国内首个突破6马赫飞行速度的民用航天项目,由褚氏集团投资,国家参股,一旦成功,将把跨洲际旅行时间缩短至两小时以内。

    今天是蓝星农历二月初一,“巡天”原型机下线的重要日子。

    巨大机库中,飞行器静卧在灯光下。完美到无法再改进的流线型机身,把行业平均水平远远甩在身后。

    褚羽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至小臂,露出清晰的骨骼线条。她站在悬梯旁,指尖轻触金属蒙皮。

    五年,近两千个日夜,无数次的推倒重来,都凝固在这具躯体里。

    “总工,我们做到了!这性能,领先至少五年!”有同事感叹着,带起众人欢呼。

    褚羽笑着点头,眼底也染了些激动。从大学课间在草稿本上画下第一张飞行器草图,到带领团队攻克上百个技术难关,她终于把脑子里的“空中楼阁”,变成了眼前这尊庞然大物。

    “总工,它总得有个名字吧?”突然,有人笑着问。

    “对啊,‘巡天’是项目代号,它应该有个更响亮的名字!”

    “‘启明星’怎么样?引领新时代的明星?”

    “不如叫‘凌云’?和实验室同名,寓意多好!”

    ……

    名字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褚羽站在庞大的机首下方,仰头望着这凝聚了五年心血的造物。

    名字……

    毫无预兆地,两个字在意识最深处浮现,清晰得仿佛刻在骨头上,带着一种让心脏骤然紧缩的熟悉感。

    “照野。”

    她脱口而出。

    “照野?”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研究员推了推眼镜,“‘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苏轼这词确实广阔……既浪漫又大气,倒是正合这架飞行器探索天际的意境,像月光照亮人类前行的空域……”

    其他人都纷纷点头附和,都说这名字有感觉,符合总工的气质。

    褚羽却愣住了。

    苏轼?《西江月》?

    她好像在文学史课上听过,却想不起完整的句子。可她心里的“照野”不是来自诗句,它带着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有点冷,有点硬,又有点温暖?像冬天里揣在怀里的铁块,焐久了,会带着人的温度。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胸口突然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看着飞行器,又好像透过它,看到了别的什么。

    一片模糊的影子,玄色的,很高,站在风里,什么都看不清。

    “就叫‘照野’吧。就这个。”

    她低下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低声说。

    ———

    .

    “巡天——照野”原型机下线仪式结束后,实验室的狂欢持续了很久。褚羽作为总工程师,确认完所有流程,送走最后一批嘉宾,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总工,一起去聚餐啊!”几个同事围过来。

    褚羽熟练婉拒,晃了晃手机:“不了,还有些数据要整理,你们玩得开心。”

    驾车回到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已是深夜。

    她脱了鞋,赤脚走到阳台。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着映在她脸上,可她却仰头望着天,眼神茫然。天空漆黑一片,连星星都很少见,不像梦里有过一片能照亮荒野的很亮的月光。

    这时,手机响起,屏幕上显示着“林星颖”的名字。

    这是她失忆后极少数的,勉强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顶尖律所合伙人,父母故交的女儿,在她刚醒时,天天跑来医院“骚扰”她,说怕她闷成傻子。

    接通电话,那边立刻传来一个慵懒又带着点戏谑的御姐音:“喂,大总工,下班了没?”

    褚羽:“刚到家。”

    “我就知道!你可把自己关半年了,今天都发布了,总该出门了吧?”

    褚羽刚想答,对面又接着道:“SUPER BEEN,老位置,十分钟后你楼下接你,敢说不来,我就上去砸门!”

    林星颖语速飞快,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褚羽看着手机,沉默了几秒,还是认命地去换衣。

    十分钟后,一辆红色跑车停在她楼下。

    林星颖坐在驾驶位,脱下了律师的职业套装,穿上了一条惹火的黑色蕾丝吊带裙,外面随意披了件西装外套,大波浪卷发,红唇魅惑。

    “上车,宝贝儿!今晚带你见识一下成年人的快乐!”林星颖冲她抛了个wink。

    褚羽拉开车门坐进去。

    “星颖,我……”

    “打住!今晚不准跟我谈流体力学!”

    说完,她一脚油门,直接窜了出去。

    …

    哪怕已尽凌晨,夜店人依旧很多。

    林星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带着褚羽穿过拥挤的舞池时,几个调酒师都笑着跟她打招呼。

    她们在视野最好的卡座坐下。

    侍者很快端来一排特调鸡尾酒。粉的、蓝的、橙的,杯壁上挂着碎冰。

    几杯下肚,连褚羽那被内息和高强度锻炼打磨得异于常人的身体,也泛起了微醺。

    酒精像温水漫过堤坝,让她紧绷了半年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她很少喝酒,这种感官被轻轻托离地面的感觉很陌生,却不讨厌。

    林星颖已经不知喝了多少杯,眼波流转,凑过来搭住她的肩:“嗐,小羽啊……你现在多好,大总工,航天新星……叔叔阿姨总算能放心了……”

    她又灌了一口酒。

    “你都不知道……你刚醒过来那会儿,傻乎乎的,连筷子都不会拿……看着真让人心疼。还好,还好都过去了……”

    褚羽安静地听着,她知道父母和林星颖肯定瞒了她很多事。

    林星颖突然又痴痴笑起来:“不过说真的,你现在这副冷冰冰的学霸样子,虽然也挺带感……但我还是有点怀念你以前哈哈哈……以前带你来这种地方,你怂得跟什么似的……”

    她又灌了口威士忌,拍着桌子大笑:“上次你家那位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我们都吓得跟孙子似的!不过全场就数你最怂,缩在他怀里动都不敢动……”

    褚羽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我家那位?”

    “就……就你以前谈的那个啊。”林星颖舌头有点打结,但还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长得是真他妈的帅!就是太冷了,跟冰山似的。当时他‘咻——’一下,一把刀甩出去,全场都安静了,占有欲简直强到变态!管你管得那叫一个宽,偏偏你还就吃他那一套……”

    话突然卡住。

    林星颖的酒意被冷汗冲散,慌忙捂住嘴,眼神慌乱地找补:“啊!呸呸呸!我胡说的!喝多了!哪有什么前男友,是……是我前男友!对!我那个杀千刀的前男友!”

    为了掩饰慌乱,她抓起酒杯猛灌,没几下就醉趴在桌上,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别告诉你爸妈啊……”

    后来,林星颖那个染着蓝毛的小男友匆匆赶来,把醉成一滩泥的她扶进车里。

    临关门前,林星颖还扒着车门嘟囔:“小羽……到家给我发消息……别瞎琢磨……”

    褚羽替她关上车门,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路口,才转身离开。

    她没回公寓,鬼使神差地驱车去了市郊那处带独立庭院的训练馆。

    进了院,没开灯。

    她径直走到墙角的工具箱旁,抽出一根缠着黑布的长鞭。

    布条解开,冷光乍现。不是皮质,是某种合金材质,她按自己的手感打磨的。

    她站在院中,深吸一口气。

    这五年,她每日都会练习一套武技,引导着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她称之为“内息”)在经脉中循环周天。没人教过,像是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鞭影起,带起飒飒风声。

    内力催至极致,鞭身漾开一层淡莹光,在月下划出残影。她越打越快,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被鞭子抽打着,时起时伏。

    忽一瞬,她凌厉转身劈鞭,鞭梢撕裂空气,爆发出刺耳的音爆。仿佛有无形屏障被这记重鞭抽碎,周遭景物骤然一晃。

    褚羽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眼前场景已然全变。

    ———

    长街喧腾。

    檐角挂满巨大灯笼,瑞兽栩栩如生,莲花含苞待放,暖黄光晕连绵成片,映得每张脸都漾着笑意。

    空气里杂糅着糖炒栗子的焦香、烤肉的脂香、醇厚酒香,还有女子发间簪花的清芬。杂耍艺人喷吐的火焰引来看客喝彩,猜灯谜的摊子前围满苦思的书生,孩童举着风车与糖人,尖叫着穿梭奔跑……

    褚羽心脏狂跳。

    这是……那个世界?!

    下意识低头,身上仍是现代训练服,与周遭格格不入。她赶紧钻进一条小巷,再出来时已换了身古代衣裙,头发也胡乱编了根麻花辫垂在肩侧。唯独脖子上少了条项链,被她当作报酬,留在了巷角那户人家的石阶上。

    混入人流,她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的谈话声,试图理解这个世界。

    “……今年灯会排场真大!工部是下了血本的!用的都是昭华公主改良的琉璃灯罩,亮堂又抗风!”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对同伴感叹。

    “可不是嘛!唉,虽说那位早已仙去,可这几年百姓的日子,哪一样离得开她留下的恩泽?”另一人感叹着,喝了口热茶,继续接口:“城外接了几十里的水泥路,下雨天再也不用踩泥;新纺纱机让布匹便宜了半数,连河边的水车都改成了能磨面的,咱们这日子,可是越过越舒坦了。”

    “朝廷也变样喽,女捕头常见了,女官也多了起来。我家那大丫头,心气高,说不定今年真有机会……”

    褚羽抿着用衣衫里摸出的碎银子买的茶,听得入神。

    女官?这朝廷倒开明。

    “朝廷世道变了,江湖也一样。”

    邻桌两个镖师模样说,“如今是霹雳堂、裁冤阁、玉林镖局三分天下,这太平日子,全靠他们镇着。”

    “三分天下?不是吧,我看裁冤阁能算半个江湖!”

    “副阁主朱绛,那可是当今最强宗师!”一个镖师压低声音,“听说当年为了护雷堂主,瞎了一只眼,半边脸都毁了,可谁见了不尊称一声大人?现在跟雷堂主是一对,江湖上都说是‘女中修罗配烈火霸王’,绝了!”

    “那裁冤阁真正的阁主呢?”年轻后生问,“听说当年是位天仙般的姑娘,和朱绛大人一同创立裁冤阁,怎么再没消息了?”

    茶棚里突然静了。

    那两个镖师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那位褚阁主……就是神女。当年,她为了救江南全程城百姓,拦住自己那疯魔的情郎照野,没了。”

    “照野?他们是一对?可我听师父说,那人当年一把刀就杀得暗天盟闻风丧胆,怎么可能会是神女的情郎?”

    “是他。他们当年,确实是一对。神女走后,他就宣布闭关,再也没露过面。算起来……整整七年多了。”

    “七年?他就这么守着?江湖上不是都说,他从宗师境跌回凡人,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吗?”

    褚羽握着茶碗的手指收紧。

    照野。

    她好像看到一片药堂的废墟,看到玄色的衣袍染着血,看到一双冰冷的眼睛里,映着她看不懂的绝望。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比任何一次记忆空白时都要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碎裂了。

    街对面的戏台唱起了昆曲,咿咿呀呀的,唱的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褚羽放下茶碗,起身往街尾走。

    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片茫然的苍白。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往那边走,

    往那边走……

    “让让,让让!”身后传来孩童的嬉闹声,褚羽侧身避让,肩头却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她连忙回头道歉,却撞进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一个男人。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身形很高,站在灯笼影里,半边脸亮着,半边脸隐在暗处。他手里没拿花灯,只拎了个旧布包,包角露出半截刀鞘。

    四目相对的瞬间,褚羽心里莫名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这人很面生,可那眼神……沉得像深潭,藏着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让她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

    “抱歉。”她轻声说,转身想走。

    “无妨。”男人的声音很哑,像久未说话,带着点砂砾摩擦的质感。

    褚羽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汇入了人流。可背后总有一道目光跟着,不灼人,却很沉,像影子一样,甩也甩不掉。

    她硬着头皮又逛了会儿,听了几段江湖传闻,心里那个名字总盘旋不去。

    路过一个卖字的摊子时,她看着摊上的笔墨,终于忍不住问那老者:“老伯,敢问您知道裁冤阁那位褚阁主,‘褚羽’是哪两个字吗?”

    老者愣了愣,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该是衣者褚,江南褚家的褚吧?”

    话音未落,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接了话:

    “不是江南褚家,是褚师之褚,羽翼之羽。”

    褚羽倏然回头。

    还是刚才那个青布短打的男人。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就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灯笼的光恰好落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下巴上冒出的青茬。

    他看了她很久了。

    从她在糖画摊前驻足,到她被孩童撞到,再到她对着字摊出神——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身影。

    褚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男人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那眼神太复杂,有震惊,有狂喜,有痛楚,还有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看得她心头直发紧。

    “你认识……这位褚阁主?”她犹豫着开口。

    微风吹拂,晃动悬挂的灯笼,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

    男人喉结滚了滚,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吐出两个字:“认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寸寸扫过,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过了许久,他又补充:“很熟。”

    褚羽忍不住蹙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和较劲,问:“那个褚羽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跟一个陌生男人打听另一个自己,实在古怪。

    然而,那男人却立刻接话:

    “她怕疼,又娇气,却总爱逞强。”

    “脑子时灵时不灵,鬼点子很多,但常识匮乏得可笑。”

    “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喜欢甜食,尤其喜欢霹雳堂李婶做的栗子糕,一次能吃一盘,吃完又怕胖。”

    “看起来胆子小,见了蛇就叫,但其实,比谁都勇敢……”

    ……

    他顿了顿,望着远处升空的烟花,漫天星火落在他眼底,嘴角似乎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最后,他总结:

    “是个傻子。”

    褚羽的心颤了一下,眼眶莫名发热。这些细碎的小事,她一点都不记得,可听他说出来,却觉得无比熟悉,像本该就刻在她的生活里。

    她偷偷抬眼,又飞快地垂下,余光里却全是他的影子:肩背宽阔得像能扛住千钧重担,站在喧闹的灯海里,却与周遭格格不入。就像林星颖醉后说的话——“你家那位气场强得吓人,却把你护得像眼珠子。”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心里冒出来:是他吧。

    这个想法涌上心头,却没觉得排斥,反而看着他被灯影染得柔和的侧脸,她鬼使神差地问:“你每年都来吗?”

    “嗯。”

    他应着,忽而从身后摸出个小小的花灯,递过来。

    是只玉兔模样的,有些偏向蓝星Q版,绢面绣着细密的银线,和长街上所有摊位卖的花灯都不同。

    “刚…看到的,觉得适合你。”

    褚羽接过来,指尖触到他的指腹,带着很厚的茧。

    她忽然笑问:“你好像很懂女孩子喜欢什么?”

    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看向旁边的花灯。

    “以前,学过一点。”

    两人并肩往前走,没再说话,却没觉得尴尬。他会自然地替她拨开挡路的柳枝,会在她盯着猜谜摊时停下脚步,会在她仰头看烟花时,悄悄把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里的偏执藏得极深,却骗不了人。

    烟花散了最后一朵,灯会的人潮渐渐往回涌。褚羽手里的兔子灯烛火快燃尽了,纸罩被风吹得微微发皱。

    “没地方去?”他忽然开口。

    褚羽抬头看他,晃了晃手里快熄灭的灯笼,点头:“嗯,算是吧。”

    他顿了顿,说:“我住的地方不远,要是不嫌弃……”

    “你是邀请我去你家?”褚羽打断他,眼里透着点狡黠。不等他回答,她又慢悠悠地说:“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你邀我去你住处……该不会是图我美色吧?”

    她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

    男人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迎上她的目光,低低“嗯”了一声。

    褚羽反倒愣了,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看着他眼底那点藏不住的紧张,她忽然笑了,提着兔子灯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唤他:“还不带路?”

    他明显松了口气,连忙跟上,脚步都轻快了些。

    .

    两人沿着石板路往巷子深处走,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很高,让月光都有些投不进来。

    “你住这儿很久了?”

    褚羽看着两旁的老院子,有些怀疑。若真是那个人,怎会弃了玄甲侯府的朱门高墙,或是裁冤阁的号令中枢,窝在这样僻静的巷陌里?

    “嗯,快八年了。”

    他答着,带着她推开一扇木门。

    “进来吧。”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码着整齐的劈柴,廊下悬着两串红得发亮的干辣椒,风一吹,轻轻晃悠着。

    “随便坐。”他搬来张竹凳,又转身去烧热水。

    褚羽坐下,目光胶着在他忙碌的背影上,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又酸又痒。

    直到一杯温热的茶被推到面前,她才回过神,指尖碰到杯壁的瞬间,轻声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握着空碗的手指紧了紧,沉默片刻,才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照野。”

    晚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轻响。

    褚羽捧着茶碗的动作顿住,碗里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钝钝的,带着点说不清的酸。

    真的,是他。

    爸妈在主卧里低声提及却又慌忙噤声的那人,林星颖醉后胡言里那个“护得像眼珠子”的人,她书页间偶尔出现的、笔锋凌厉却藏着温柔的字迹,还有那个刻在飞行器上的名字……

    所有碎片在此刻拼凑完整。

    她抬起头,隔着袅袅白汽看向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笑问:“那……我是那个傻子吗?”

    “嗯。”他低声承认,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懊悔和纵容,“是全天下最傻的傻子。”

    傻到为他和百姓自戕,傻到让他等了八年,成了他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这八年,他从宗师境跌回凡人,却没日没夜地苦修;他守着“等归堂”的牌位,却偷偷学着做她喜欢的兔子灯;他走遍江湖找遍典籍,想窥破大宗师的玄关,想踏碎虚空去找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褚羽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却在此刻柔软得一塌糊涂的脸,看着他眼底几乎能将她溺毙的深情。

    那些失去的记忆尚未完全归位,但汹涌又迟来的情感却先一步冲垮了堤坝。

    她忽然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泪水滑落,混着唇齿间的咸涩,却比任何记忆都来得清晰。

    因为爱和本能,早已刻入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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