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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昭京,暮春。
时节恰逢谷雨,天公作美,一碧如洗。
暮春的风裹着满城花香,却压不过公主府飘出的酒肉香,混着鼎沸人声,热辣辣扑在人脸上。
朱红墙外,早挤得水泄不通。
“让让!让让!新出的糙面喜饼,沾沾侯爷和仙子的福气嘞!”
小贩举着篮子在人堆里艰难穿梭,更有机灵的,手里挥舞着印着模糊人影的“神仙纸”:“快看!玄甲侯与褚仙子并肩画像!只要五个铜板!”
一个孩子骑在父亲肩头,手指着墙内晃眼的琉璃灯笼,小脚兴奋地蹬着:“爹!爹!你看那灯,比星星还亮!”
“乖乖,全是琉璃的!这得值多少银子?怕不是把国库都搬来了?”
“玄甲侯呢?咋还没出来?”
“嘘!小声点!那位爷的名号也是你能直呼的?”
“怕啥?今个儿侯爷大喜,还能拔刀砍了俺不成?再说了,侯爷如今可是朝廷柱石……”
“嗤,柱石?你是没听说吧?前些年,这位爷为了寻褚仙子回来,练功差点走火入魔,听说在城外别庄闭死关那阵子,夜夜鬼哭狼嚎,刀气冲得十里外都能感觉心惊肉跳!”
“何止!霹雳堂兄弟有次去送药,远远瞧见一眼,回来说照野那模样,像个骷髅,就剩一口气和一把刀了,吓人得紧!”
“武功尽废,重头练起,竟真让他杀回了大宗师?这……”
“要不怎么说痴情呢?褚仙子当年……唉,谁能想到还能回来?也就侯爷这等人物,愣是不信天不信命,硬是等到了。”
议论声浪差点掀翻流云,人人都想亲眼瞧瞧这场百年难遇的盛事。
新娘是“死而复生”的工部财神、天外仙女褚羽,新郎是曾一人一刀横压江湖的玄甲侯照野,连主婚的都是当朝天子朱翊烜!
此等恩荣,此等阵仗,大庆开国百年,未有其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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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流光溢彩。
褚羽穿着那件不止十个绣娘做了七年的婚服,坐在玻璃做的梳妆台前。镜中人,眉目如画,珠翠环绕。她指尖划过鬓边的珍珠流苏,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方才还听你咬牙切齿骂那混蛋折腾人,这会儿又笑什么?”
旁边,一身胭脂红罗裙的朱绛调侃着。
她戴了半边金丝面具遮眼,此时,正弯腰,仔细地替褚羽理正腰间环佩的流苏,动作细致,唇角也含了丝难得真切的笑意。
“骂他怎么了?”褚羽从镜子里睨她,眉梢一挑,带着点娇嗔,“谁让他跟饿了八百年的狼似的,没轻没重……差点害我没时间打扮。”
话虽如此,想起昨夜他压在床头,声音哑得像浸了酒,一遍遍在她耳边说想她时滚烫的呼吸,脸还是忍不住热了。
朱绛何等眼力,瞧见她耳根微红,嗤笑一声,刚要再打趣,碧青笑着掀帘进来。
“褚妹妹,吉时快到了。”
碧青如今接了雷煜的差,当了裁冤阁财务大总管,经手银钱何止百万,愈发干练,只在看向褚羽时,眼里还闪烁着如同当年在小院时那般纯粹的依赖。
因是照野入赘,两府早打通了,省了迎亲的流程。
褚羽被她们簇拥着往正厅去,过月亮门时,瞥见对面墙头上闪过一抹玄色。
“啧,这就等不及了?”朱绛嗤笑。
话音刚落,墙那头的影子就没了。
褚羽抿唇,眼底笑意更深。
———
正厅里,宾客满座,却默契地分成几拨。
左侧站着的是朝堂一派。新一代宗师、护国将军沈砚一身戎装,他身旁,六扇门总捕头云峥未佩刀剑,一袭绛红官袍抱臂而立,目光淡定地扫过全场,内心却是尖叫个不停。
右侧是江湖群雄。霹雳堂前任堂主雷惊鸿伤势已愈,一身锦袍,与现任堂主雷煜站在一起。雷煜穿着簇新堂服,努力想摆出威严架势,奈何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哥,收着点!收着点!”雷家小妹悄悄扯他袖子,小声提醒,“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你娶亲呢!”
雷煜一掌按在她头顶,胡乱揉了两下。
“你懂什么,我今儿高兴!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
最扎眼的是裁冤堂众人——贪狼拄着精钢拐杖,断腿丝毫不减宗师气劲;影七、乌雀等昔日令人丧胆的杀手,今日全换了红色劲装,面无表情却站得笔挺,倒成了最特别的“娘家人”。
高坐主位的隆庆帝朱翊烜,面上带笑,手心却有点湿。
当初答应主婚,是念着天子义兄的身份倒也相称。可如今,他这位义妹是真正“死而复生”的天外之人,民间已隐隐有视若仙神的传言。他来主这个婚,受这对夫妻的礼……也不知是沾了仙气,还是折了寿数?
还是说两者都有,先折寿早死,然后……直接飞升???
他胡乱想着,忽闻礼官高唱:“吉时已到——!请新郎官——!”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厅门。
光影交界处,照野走了进来。
没有喜轿迎送,不循红绸牵引。他只身一人,一袭烈红婚服,黑发高束。面容依旧是冷的,唯有那双眼睛在触及一身嫁衣的褚羽时,再也容不下其他。
他停在她面前,微微垂眸。
褚羽隔着一帘微颤的珍珠流苏回望他,方才那点嬉笑不觉敛了下去,竟有些无法直视他灼热的眼眸。
礼官高诵声再起:“夫——妻——对——拜——!”
他们相对而立,同时附身。
红衣委地,墨发交织。
衣袂相擦间,似有前尘旧影簌簌落定。
起身时,他甚至未等礼官再唱,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礼——成——!”
“送入洞房——!”
欢呼与祝福顷刻淹没整座公主府。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满堂皆是真心的贺语。
至于闹洞房?
那是真没人敢。毕竟谁也不想试试重修功法后的照野刀还利不利,更没人想知道昭华公主会不会掏出什么新式“玩具”招待大家。
褚羽被照野牢牢牵着往婚房走,转过回廊一角时,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首一望。
只见朱绛正被雷煜笑嘻嘻缠着,满脸不耐却没真的推开;碧青与影七低头核对礼单,神情专注;贪狼把雷家小妹架在肩头,指着漫天烟花放声大笑;云峥则举着酒杯,走向穿着暗红色衣袍裁冤阁众人......
灯火阑珊处,这片她曾倾力守护、也始终守护着她的江湖,正在她眼前鲜活而温暖地绽放。
“在看什么?”照野收紧掌心,低声问。
“在看我们的家。”褚羽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那里只清晰地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照野,你看——真好。”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所爱之人尽在身旁。
这,就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
…………
新房内,暖帐生香。
褚羽坐在床沿,看着照野解下腰间繁琐的系带,将那身过于鲜红的衣袍脱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他里面竟然还穿着一件黑色劲装。
褚羽“扑哧”笑了出来,歪头看他:“我说怎么别扭……你穿红衣服,确实有点怪。” 还是黑色最衬他,像敛去所有光华的深夜,危险又迷人。
照野转过身,眼底漾开极深的笑意。
“那我以后都穿黑的。”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仰头望着她,继续道:“只要你喜欢。”
褚羽被他看得心头一热,故意掰指头数:“那我喜欢的可多了,嗯…….比如军.服、西装、腿环、紧身训练服…….你都穿给我看?”
话没说完,就被轻轻推倒在床榻。
“好。”他答应。
“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儿!”褚羽笑着推他。
“都可以。”他低头,鼻尖轻蹭过她的,呼吸交错。“你要的,都可以。”
她勾住他脖子,故意问:“那我要是喜欢你不穿呢?嗯?”
暧昧的气息刚刚升温,窗外忽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吸气和闷笑。
照野眼神一寒,抓起桌上酒壶反手朝窗外掷去。
“哎哟!”
“噗通——咔嚓!”
外面立刻传来几声低呼,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以及贪狼气急败坏的骂声:
“操!照野你他妈!老子腿还断着!”
接着是雷煜幸灾乐祸的声音:“贪狼兄,早说听墙角要倒霉。要不要本堂主扶你一把?哈哈哈……”
朱绛嫌弃的嗓音:“一群蠢货,丢人现眼。”
还有沈砚无奈的劝阻:“诸位,还是去前厅喝酒吧……”
脚步声窸窸窣窣远去了。
新房内,褚羽笑得倒在床上,凤冠都歪了,半点没觉得自己刚刚那番虎狼之词羞人。
照野看着她笑得开怀的模样,眼神柔软。他走上前,细心为她取下沉重的凤冠,手指梳理着她有些散乱的长发。
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七年四个月零十二天。
足够让霹雳堂药堂的焦土重生新绿,足够让这江湖几度春秋换旧颜。也足够将一个无心无情的杀戮机器,磋磨成一个会因惧怕梦境成空而夜不能寐的凡人。
“今天该笑的。”
褚羽轻声说,抬手去抹他眼角的湿痕。
照野第一次没有别过脸,没有把脸埋进她的脖颈遮掩,只是用那双盛满桑海桑田的眼看着她。
“在笑。”
褚羽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说:“照野,我回来了。不是梦,不是幻觉。从今往后,你在哪,我在哪。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你都别想再甩开我。听见没?”
“好。”
红烛噼啪,爆出喜花,映得满窒暖光流淌,却不及床榻间对视的两人眼底温度之万一。
褚羽被他压在锦被间,承受着他近乎啃噬的吻。
气息早已紊乱,嫁衣襟口被扯开,隔着层层衣料也能感受到惊人的热度和微微的颤抖,似压抑了太久,濒临喷薄。
但就在他的手探入她衣摆,准备更进一步时,褚羽却狡黠一笑,反客为主,将人压下了身下。
“昨夜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清楚呢。差点误了吉时,害我被朱绛笑话……”
“是你先招我。”
褚羽挑眉,指尖顺着他喉结下滑,慢条斯理地解着他的衣带,动作故意放得极慢。“我招你?我只是问了句‘想不想',某人就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了…….”
他抓住她不怀好意的手,反问:“那你想怎么算?”
“自然是我、在、上、面。”
她俯身咬住他喉结。
等她玩够,照野的忍耐也被撩拨到极限,就要起身。
“别动。”
褚羽伸出手,禁锢住他的脖子,将人又按回去。
“说了我在上面。”她微微动着,得意地笑,“这才几年,你该不会退步到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了吧?”
想想当初,她可是怎么动这人都不会吭一句来着。
“你想玩?”他声音沙哑地问。
“是啊,想玩你,还想罚你。”她的吻越来越向下,越来越过火,语焉不详地嘟囔着,“罚你这全天下……最讨厌……最让人心疼的混蛋……”
照野闭上眼,额角青筋隐现,感受着那要命的触感一路燎原。直到再也忍不住,扣住她的腰。
“啊…..!”褚羽触不及防。
“好,都依你,只要……你别停……”
这场“较量”耗了许久。
如今的褚羽早已不是当年毫无反抗之力的入门武者,甚至能让从前自制力惊人的照野几次失控。
可等到天际泛白,两人的喘息终究还是渐渐歇了。
褚羽还趴在他胸膛上。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古人诚不欺她。
寂静中,他抚着她的背,忽然问:“航空公司,还需要多少金子?”
褚羽累得眼皮都打架,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接许久之前,她“画大饼”时的话。
她忍不住笑,脸在他胸口蹭了蹭:“怎么?还记得呀?”
“嗯,你说,我去取。”
褚羽心里又暖又酸,撑起一点身子,告诉他:“傻瓜,早不用了,你那些钱,拿去建善堂,帮助更多人,好不好?”
“好。”他吻她湿漉漉的眼睫。
窗外,昭京城的晨钟悠悠敲响,惊起檐下宿鸟,振翅飞入万里睛空。
……
…………
那场大婚之后,江湖与庙堂,都渐渐有了新的模样——
褚羽那个玩闹似的官位越坐越实,在工部搞新式水车,在医药属定防疫章程,忙得脚不沾地,差点连现代的新项目都错过。
“再这么下去,两边都要耽误了。”她瘫在椅子上,踢了踢给她揉腿的照野,抱怨着。
最后,真没办法,她找到朱绛,将裁冤阁阁主令递过去。
朱绛却没接。
她说:“我朱绛这辈子,就认你一个阁主。当年你给一条新路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你的刀。你想管阁里的事,我陪你;你想偷懒陪那个疯子,我就替你盯着。但这令牌,你必须自己拿着。”
褚羽望着她眼底的执拗,叹了口气,又把令牌收了回去。
后来,裁冤阁的人总说,阁主和副阁主还是老样子:褚阁主偶尔会带着新画的图纸来阁里,对着账本皱眉头,转头就把难题丢给朱副阁主;而朱副阁主永远面冷心热,一边嫌弃,一边把所有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有雷煜敢在那时凑近,捧着刚出锅的栗子问她:“阿绛,歇会儿?”
朱绛头也不抬:“滚。”
“好嘞。”他笑嘻嘻应着,却把糕点又往前递了寸许,“就滚,你先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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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青成了裁冤阁的“财神爷”。
她心思细腻,将褚羽画的图纸整理成册,联合朝廷和霹雳堂,在各大州府陆续建立纺纱厂、水泥厂。如今,她捏着所有人的钱袋子,就连最凶狠的执事见了她,也要喊一声“大总管”。
而影七,始终是裁冤阁最沉默却可靠的的执事之一。
他依旧冷脸,惜字如金。却会在褚羽偶尔回府时,提前许久,守在侯府外的巷口;会在她翻看旧物时,默默递上热茶;会在听到有人提及“褚阁主”时,眼底泛起柔光。
照野不是没发现。
可那家伙不说不争也不抢,他心中戾气翻涌,却也只能强迫自己转过头不看。
贪狼的腿终究没能复原。
但他竟另辟蹊径,练出了一套“拐杖功”,成了江湖上新的传奇。他闲不住,收了几个徒弟,其中最得他真传的竟是雷家小妹。那姑娘性子跳脱,却偏偏学得了贪狼的狠辣,后来成了六扇门的女捕头,破了无数悬案。
沈砚依旧是护国将军,镇守北疆。每年秋收后,他都会派人给裁冤阁送些北疆的特产,附上一封短信,寥寥数语,却都是关于“边境太平”的报喜。有人问他,为何不回江湖,他只是笑着摇头:“守好这太平,就是对褚仙子和照野侯最好的报答。”
最有意思的是云峥。
这位六扇门总捕头,竟把褚羽当年提过的“印刷术”和“新纸张”用在了“正途”上。
她悄悄创办了《江湖日报》,每天寅时就躲在六扇门后巷的小作坊里,戴着帷帽写稿。
报上既有“玄甲侯夫妇集市买藕”的趣闻,也有“霹雳堂新出纺纱机便民”的消息,偶尔还会登些“某地恶霸欺压百姓”的黑料,底下附一句[裁冤阁已介入调查]。
没人知道这份报纸的负责人是谁,只当是哪位有钱又八卦的江湖富绅所办。
而玄甲侯府与公主府,早已成了昭京城的暖心地。
有人见过照野侯提着菜篮子去集市买新鲜的莲藕,只为给褚仙子做她爱吃的糯米藕;也有人见过褚仙子蹲在侯府门口,教一群孩子组装小木车。
影七站在巷口,手里拿着刚买的糖画,等孩子们散了才悄悄递过去;远方的北疆,沈砚收到侯府寄来的栗子糕,会对着信纸笑出声。
江湖风波未歇,庙堂棋局未终。
但只要提起“褚阁主”与“照野侯”,人人都会笑着说:“那是一对活神仙,守着我们的太平日子呢。”
红烛渐熄,晨光熹微。
褚羽靠在照野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轻声唤:“照野。”
“嗯。”
“……没事,就叫叫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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