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谦是从来不叫姐姐的那种弟弟。
几个月前,他轰炸了你的所有社交平台,让你陪他去那个该死的全明星周末加班。你觉得他有病,勉强压着脾气跟他解释说自己在医院实习,真的走不开。他嘴上硬气,冷哼一声说你爱来不来,结果转头你就接到了你们母亲的电话,温声细语晓之以情地让你多休息休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正好请个假去那边玩玩顺便帮弟弟把他要的那个相机捎过去。
总之就是图穷匕见。
你冷笑一声,跟她说人肉快递可以,这个月的生活费你要翻三倍。
你的母亲并不惊讶,但还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听起来非常难过且受伤,让你不要这么跟她讲话。
你懒得听:打钱。
钱到位,你勉强可以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此处特指方士谦相关。
你很久没回家了,方士谦那屋乱得你都不稀得进,他还是那么喜欢把他的破烂跟配菜放一起扔床底下。无意窥探隐私,但这小子故意用你的照片当书签,还特地留了一半在外面,生怕你看不到似的。你瞥一眼封面,哦,二次元。
就算是二次元,把自己的冠军戒指放避孕套盒子里也很变态。
你提前定好返程机票,送完东西就走,一秒都不想多待。
结果不知道又哪里踩到方士谦的尾巴了,他炸得像个巨大的白色炮仗,怼脸,突兀,又猛又冲,就好像你真欠他什么似的。
你权当他放屁。
方士谦破大防。
人啊,情绪一上来,说话就容易不过脑。
他抓着栏杆冲你吼:一天到晚都这样,你以为谁稀罕当你弟啊!
你停了一下,终于回头看他一眼。
方士谦十六岁时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个时候你自认待他不薄,就算心有不甘也勉力不让这份怨恨凌驾于理智之上,结果费心费力维持的体面被他这么刻薄的一张嘴轻轻一戳就破,你看着这个已经比你高了一头的弟弟,险些落泪。
而现在?0人在意。
无语地笑一下算了,你转身走人。
这次之后,你名正言顺地拉黑了他。父母有意缓和你们的关系,每周打电话过来让你回家吃饭。你觉得他们还是太闲。
你:我导说我很像她死去的小女儿,她对我很好,我准备认她当干妈。
父:??
父:你听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母:……
她的勺子摔在碗里,手和目光都开始发抖,像看着一头死而复生的霸王龙一样看着你。
都看着你做什么。你夹块排骨开始嚼。
你还以为他们早就有觉悟了。为什么这么惊讶?你不是有好好跟他们做过铺垫吗?
饭桌上,你的母亲颤抖着叫你的名字,声音听起来让人心碎,仿佛此刻的无边痛苦都因你而起。
她:……为什么?
你以为这半天的她要说什么呢。
你平静道:你有两个孩子,为什么我不能有两个妈?
*
我们东亚家庭是这样的,扭曲、阴暗、相互憎恨,谈爱的时候当头一棒给你砸得面目全非,说恨的时候却柔情似水、骨上雕花,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圆满的圣人。
其实就是单纯的没那么爱而已。
但你懂得太晚了,所以现在成了一名万里挑一的纯恨战士。
*
方士谦开始尝试道歉。
很多年前你们关系还可以的时候,他的道歉方式就是早晨出门前往你的必经之路上一站,臭着脸抢过你的书包、水杯、早饭等等一系列东西,然后把你的自行车藏起来,非要载着你去上学。
沙碧,每次都让你迟到。
你们被主任抓到国旗下罚站。他摇头晃脑毫不在意,你面色凝重开始复盘昨天的课业内容,有同年级认识他的专程过来看他出糗,顺嘴叫你一声姐姐。他抱着臂膀肉眼可见地不爽,嘴巴毒得惊人,无差别扫射。你朋友都给听笑了,说你们关系挺好的呀,你弟舌战群儒维护你呢。
关系好?你呵呵一笑。
哪种关系好?弹亲姐姐胸衣肩带的那种好吗?
你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男生弹肩带就是亲弟弟犯贱,“啪”的一声巨响,比抽一个耳光在你脸上还让人恼火。
一瞬间血液全部涌到脸上,你怒不可遏,沉声叫他的名字。
方士谦表情空白:我——
你一把摁住他的脑袋,把人压在地上狠狠地打,掐着他的脸冷声质问道难道平时在学校里就这么欺负女同学的吗。
他痛得嗷嗷叫,不吭声地被你毒打一顿后才吸着气说自己没有,一边道歉一边还觉得委屈,呜呜呜地死犟着说你根本不信我,你凭什么觉得我是这种人之类的。
好话坏话都给他说完了。你反问道:哪种人?你连亲姐姐的黄——
姐!
方士谦很听不得这个,哽着哭腔打断:姐!
他真的被你吓到了,哭得收不住,一边拿纸擦脸,一边开始解自己裤腰带——你真的时常费解这人脑袋到底怎么长的。
他:……姐。
他:我错了,我、我也不知道我——我承认是我犯浑,我思想有问题,我改,我肯定都改,我积极弥补,姐你现在弹回来吧……你别这样,姐,求你了,你这样我害怕……
你气得脑瓜子嗡嗡响,揪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诉他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那你就弹两下!……二十下也行!
他说着,动作异常敏捷地抓住你的手去勾自己腰部那截松紧带。
特别响的一声。
方士谦明显被打痛了,龇牙咧嘴的。但看你表情没有丝毫缓和的意思,于是又咬咬牙拉着你去弹第二下。
这第二下比第一下还叫你毛骨悚然。
你被他吓到了。
方士谦躺在地板上叫你:姐。
他觑着你的神情,试探道:我好痛……
他想让你摸摸他、安慰他、原谅他,像以前一样消气之后板着脸问他是不是欠的慌,然后伸出一只手让他搭上,算作和好的讯号。
事到如今你也不得不承认,最开始是你先想岔了的。
你猛地扇了他一巴掌,在七月份的酷暑只觉得遍体生寒。
后来你们都尽量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达到了历史生涯高峰的姐友弟恭。
——然后垂直落入深渊。
方士谦拉住你:喂。
你托着行李箱往外走,头也不回甩开他的手。
他“啧”一声:搞什么?干嘛跟我甩脸啊。都多大人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招,你丢不丢人。
你:让开。
他抓着托杆不松手:让什么让,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外面都黑成这样了,你就——先消消气,好好睡一觉,有问题明天再跟爸妈好好——
你叫他:方士谦。
你说:我不捡别人不要的垃圾。任何东西,人也一样。
这话有点难听了。
方士谦:……什么要不要的,你这什么话。你不是想要那个模型很久了吗,为什么好不容易这次爸妈同意了你又——
你:哦,就单纯不爱捡垃圾。
他:……诶,你差不多得了。
他有点火了:听着,这是你和爸妈的事,你跟他们去吵,别把我搅进来。凭什么每次都迁怒到我头上,我又没招你惹你——
你:嗯嗯,你当然没有。全是我自找的。
方士谦忍了下,终究没忍住:……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讲讲道理,我是无辜的。我又不能决定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要早知道是你我也——
你猛地抬头盯着他:【你也】?……呵,接着说啊。
他知道说错话了。僵着脸,别过脑袋去看地板。
你拍开他的手,拉着箱子从他身边经过:……有的选的话,我也从来不想当谁的姐姐。
方士谦一下子脸色惨白。
他嘴唇动了动:……你去哪?
你没回答。
他就跟在后面喊你的名字,声音慢慢带了恐慌:……你要去哪?
你不搭理他,像个脱轨的火车头一样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一下下把他甩远。
方士谦惶然,心绪海浪浮沫一般脆弱:姐!
姐!
道路尽头,青鸟振翅惊飞远去。黄金色中,是黄昏而非晨曦重重砸在你的前方,你目之所及一片开阔,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挡在你的路上。
你深吸口气。
姐!
方士谦崩溃了。
他追不上你,声音却同暴雨一般砸在你的身上:你给我听着!根本就没有人、没有人想当你弟弟!你听到了吗!!没有人!!!
这句话让你最后为他停下脚步。就几秒。
你转过头,继续往前。
*
后来你如愿以偿留在本市升入最高学府,临床5+3本硕连读,每天都学到想吐。实验室、图书馆、教学楼,就这样生不如死地学了五年后,你痛定思痛、弃暗投明,转头跟朋友跑去创业了。
初创公司没几个人,大家都把自己当骡子使唤,最苦的时候三天只睡了4个小时。老实说,有你们这样的意志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那其实也没有。主要还是你们的学姐——嗯,老板——背景够硬。
那咋了。
B市这地方谁家里还没有几把刷子了,你们最后脱颖而出了,这就是胜利。
那可真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回忆,冰美式热美式和各式超绝刷锅水,很幸运,你成功了。
学姐看你疲惫不似人形,良心有点小痛,遂问你要不要找几个男人玩玩,毕竟压力太大会影响工作效率嘛,赚钱要紧。
你说有帅哥吗,有帅哥就来。
学姐笑了。
她带你去了商K,熟练地点了15个男模哥。
你欲言又止。
她挑眉:没一个看得上的?
你真诚点头:有点。这都不够帅啊。
她在桌下踢了你一脚:挑嘴。
——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方士谦。
那头潮流奶奶灰少见地让你愣了一下,无他,实在是颜色之酷炫超出了你的审美,再加上他们的队服居然是绿色的,一时之下有点、呃……
算了,学姐的产业遍布各行各业,名下投资个电竞俱乐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终于搞明白事情原委:这群年轻人今晚夺冠了,经理带着战队成员到自家老板名下企业开庆功宴,顺路过来打个招呼刷刷脸而已。挺好的,你要是经理也会这么干的。
学姐不是个为难人的,大手一挥奖金直接加了两成,经理面色红润喜不自胜,双方对彼此都很满意,很好,事情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只方士谦不这么想。
他走过来,用力拨开一旁兢兢业业给你切果盘的猫耳青年,在对方脖颈处历久弥新的铃铛声中脸色难看得像一块彩色抹布,感觉上是下一秒就要跟你爆了。
学姐来了点兴致,胳膊怼你一下:认识?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你想了想:不太熟,不太好介绍你们认识。
方士谦面无表情: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懒得跟他掰扯,总归果盘也吃饱了:让让。
你现在行程很紧的,今天的五公里还没跑呢。
学姐笑而不语。
你摆摆手:走啦,改天再约。这几天有事别找,我休假呢。
学姐百无禁忌,当着人的面给你塞了两盒。
她做了个飞吻:下次见啦,亲爱的,玩得开心。
*
那是谁。
方士谦逼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你这个?你藏了个男人?你居然——你就找个要你养的小白脸?!
你不耐烦地拍开他的脸:让让,别挡我路。
他简直恨不得咬你一口:你!……这么久了消息都不回一个,电话打不通,学校也找不到你人,放假又不回家,结果就是跟——
你懒得跟他掰扯,径直走去浴室:家?谁的家?你家?
你开始解衬衣扣子:又不是我家,我去做什么。
但我没惹你!
方士谦喊得特委屈。
他从后面一把抓住你的手,按在墙上。一步之遥,声音伏在你的肩颈处微微颤抖:……真的,我没惹你…………
我们是一起的。他小声说。
……方士谦。你冷静地推开他:你自己看看像话吗。
*
……
是我畜生。他说。
……你每次,都这样。扔垃圾一样,就把我丢下了。
为什么。他的眼泪落到你的裙摆上。……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他颤抖着问。
……世界上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说。
一点都没有吗?
他问。手指从被抓烂的丝袜往里进,压着你滚到地板上,不断祈求着。
就从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吗?
你深吸口气,说自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让他现在滚。
方士谦凑过来,呼吸喷在你的手指上。
这什么?
戒指。
他说。冠军戒指。
之前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但你后来把电话卡拔了。我联系不上。
这里。刻了我的名字。
他指给你看。
你摸到了那片凹槽。
方士谦问:你爱我吗。
昏黑夜色中,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安静对视。
片刻,你狠狠将戒指掷出去。
一块金属撞在另一块金属上,声响巨大。
……轻点。方士谦轻轻吸了口气。
*
我真的爱你。
他有点想哭,觉得丢脸,又愈发绝望。脸埋在你的后颈处哼哼,一边扶住你的腰,一边对镜子里的自己竖中指。
姐,你不爱我我也爱你。
*
姐。
……
姐!
…………嗯?
那你恨我吧。
……
我是说,你来恨我吧。要一辈子。
……
就这辈子。
*
这是一个好觉。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透亮,澄澈。
醒来时,你发现方士谦整个人紧紧缠在你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他还没醒,看起来毛茸茸的。
……我竟然没对你说过爱吗?
你掐了下他的脸颊肉,静静反驳道:
不,我只是太习惯用恨来说着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