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桂

    三日前。

    白马驮着方桂自西而来,在狭小雪谷中留下一行蹄印。雪峰像要捅破这天,冷风刺破她的黑色道袍,刮散人马呼出的白气。海东青在云里出没,青黑色羽毛冲破冷风,不时向雪地投来一瞥。妖兽每次振翅,带出一股粘腻的窥视感。

    雪谷极静,一点呼救声传来。方桂一夹马腹,白马颠颠小跑。前面倒着个人影,埋头贪吃的绿眼珠子抬起来,见有人来,便一溜烟跑掉。

    方桂下了马,跌撞着冲到那人跟前。

    “嗬,嗬。”他眼睛暴突,肚皮干瘪,雪和血拌在一起。方桂默然,轻轻合上这对惊恐的眼珠,掰开他青白的手指。字条染透了血,只能读出“李、矿难、跑”的字眼。她抬眼望去,海东青的金眸正直直盯着她。

    方桂不怒反笑。几百年前西征羌戎时,她就听过北境的传闻。兵士们唱着北境的长夜和雪谷出没的妖兽,贫瘠的灵气和困顿的餐桌,还有短暂的夏季和欠收的作物。他们怕是不敢唱鬼方的老爷,就会被叼走吧。

    她盯着海东青,手指掐个诀,字条凭空燃尽。穿着红绸的胖子自雪谷尽头骑着黑鬃骏马迅速奔来:“小的李府管家恭迎巡按!有失远迎,望您恕罪!”

    几个穿苍青战袍的骑兵,骑着黑马撞得白马一个趔趄。李管家也不下马,马背上一拱手,笑得谄媚。方桂站在血泥里不闪不避,声如轻雪:“李老爷有何见教?”

    管家嘿嘿道:“老爷叫我给您带了见面礼。”

    一个骑兵策马上前,管家拿过木匣,居高临下放在方桂手中:“好叫巡按晓得,北境这铜矿值钱。您的师弟...哦,是十二金仙,都颇为看重我家铜矿哩。”

    方桂的笑极冷,挑起一丝讥诮:“是吗。”

    她没理睬李管家,尽管腿上撕裂般剧痛,仍是利落地翻身上马。方桂打开木匣,里面是两张纸。

    管家谄媚道:“这是老爷赠您的地契。小的久闻巡按大名,便送了三成利息。您莫要误会,小的是真心想交您这个朋友。”

    方桂收起木匣,压下讥诮,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朋友总该知根底。”

    管家立刻道:“了然!”

    他转头呵斥骑兵们:“还不快给巡按开路!”

    于是骑兵们风风火火在前,身前长影起伏,身后残阳如血。甲胄碰撞出脆响。

    一行人骑马进矿区大门时,天色尚亮。门口守卫俱是带甲持弩,身材高大,穿一色的苍青袍子和灰夹袄。方桂瞥见他们的手戴着棕色毛皮手套,腰系黑皮带,脚上是厚靴子。

    风打不透,雪冻不着。

    山里的火光烧亮半边黑夜,越近,打铁声就越响。精瘦的凡人肩扛手挑着箩筐,担子弯弯,筐里的砂金映着光。火把连成火龙,在几条山路上跃动。方桂看见他们露出来的脚趾冻成青紫,看起来一碰就掉。

    “凿啊!”沙哑的人声大喊,一群人往烧红的岩石上泼冷水,打上木楔。

    监工拎着皮鞭,不时往凡人身上抽一鞭,他倒下就再没起来。“晦气,又倒一个。”

    李管家得意道:“巡按可还满意?”

    海东青不知从哪儿俯冲下来,吓得人群纷纷避开。这扁毛畜生旁若无人地低头,收敛青黑翅膀,就着余温享用起来。

    方桂的目光从颤抖的人群落回李管家那张胖脸,手指死死藏在袍子里。半晌,才叹了口气:“给鹰吃这么好,容易钝了野性。”

    李管家眼神一亮:“愿闻其详。”

    方桂笑容冰冷:“叫它每日自去寻人,寻着新的便给食,寻不着新的,便挨饿。”

    李管家豪气地大笑:“北境这些年山民众多,又惯会耍滑。巡按所言甚是,李某佩服。”

    “来,咱们不醉不归!”

    方桂的手指终于松懈几分。

    梦里觥筹交错间,酒气渐渐被客栈的霉味掩盖。

    方桂从黑暗与灼痛里醒来,舌尖尝到干涩的苦。熹微晨光中,她摸索着穿上衣服,绷带的摩擦声令人牙颤。她下了床,一瘸一拐,轻轻支起窗子。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她闻到久违的清凉。

    北境昨夜下了雪,屋顶瓦片上压着一层厚雪。昆仑的雪向来不染玉虚,而凡人的雪是向下的。

    晨光苍茫,客栈门口推车走过长街的老汉,头上分不清是雪还是头发,正从锅里拿出纸包的饼递给穿红绸缎的胖子,每道皱纹都是笑:“李管家,小的向李老爷问好...问好。”

    李管家也在笑:“好,都好。”

    他白胖的手伸进锅里,又拿了两个饼子。玉虚外门的松石绿戒指闪着油腥,管家舔着手指上的糖霜。老汉把手在破烂袄子上蹭了又蹭,只能笑。

    李管家看了看四下,饼渣落在雪地:“你可见着新到任的北境巡按了?”

    老汉缩着脖子摇头时,余光瞥见二楼窗缝里一道影子。风雪卷过斗笠边缘,那人侧脸被客栈油灯镀得惨白,下颌尖得像能戳破北境的夜。只一瞬,灯灭了,黑暗里却仿佛仍有两点寒星钉在他背上。

    “小人没见着。”

    李管家笑得更开心了:“这就对咯,老人家,咱们端谁的碗,服谁的管。”

    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再说了,巡按再怎么风光,不还是被圣人打三十鞭除名了嘛。”

    管家的影子消失在街角,老汉才直起腰来,数了数饼子,抹着泪,往雪地唾了一口。

    雪花纷纷扬扬,方桂又看向街对面。黑底金字的寿南山大酒楼,挂着红灯笼的金缕苑,昨夜说书的瓦子空无一人,茶馆门口的板凳铺了层雪。再远就是潘楼南街,方桂透过雪花,看到更多紧紧闭门的店铺,牌匾下海东青的笼子空荡荡,马儿在棚里的响鼻喷出白雾——

    要矿可以,要权不行。

    方桂松手任窗棂跌回框内,积雪簌簌震落。她将斗笠边缘压到眉骨,仙气敛尽的刹那,木质楼梯传来三声闷响——一步是左腿旧伤抵死绷直,两步是脊骨鞭痕碾过寒风,三步是袖中玉虚冷香碎在客栈腌臜的油烟里。

    李管家的笑声从门缝钻进来,她踩碎那笑声,如当年踩碎昆仑山巅的月光。客栈里尽是发霉味儿。她从阴影看去,大堂灯火通明,说书人一拍惊堂木:

    “你道如何,方锡爵硬是以准圣之身硬抗打神鞭。圣人惊怒不已——‘尔若不行收徒应劫,如何能保不上榜!’。

    “只听她冷声直谏:‘师尊收弟子与十二位师弟为徒,也是令我等替师尊应劫么?’”

    人们爆出一阵惊呼。

    “圣人大怒,一把夺过飞熊道人的打神鞭,将方锡爵抽倒在地。一旁的通天教主更是不嫌事大:‘二哥的玉虚首徒,倒不愧为人品贵重、正道魁首。’教主的随侍七仙面无血色,十二金仙更是齐齐出列跪下。”

    人群鸦雀无声。

    说书人喝口茶润润嗓,继续道:“方锡爵也当真是硬骨头,圣人三问她可否认错,她就是沉默到底。逼得圣人震怒,当着满殿阐截二教,打了三十三鞭。那打神鞭专克封神榜上有名人,方锡爵被打到心脉将绝。”

    “可圣人余怒未消,眼看多宝道人、云霄娘娘为方锡爵输真气、护心脉,竟圣威压三界:‘即日以不尊师长、悖逆道统之罪,除名以正门规。流放北俱芦洲,以其此前之功,上任北境,无圣人法旨不得归。’

    “便是满殿不敢劝时,太清圣人以蒲团卷方锡爵之躯,只留一声长叹,便出门去了。”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这哪是流放,俺们北境穷困、灵气稀薄,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今天又清街,俺的布也不能卖。”

    “谁叫你没李管家的人脉,那炊饼老汉还在外头哩。”

    “慎言,慎言。李老爷的事不能提,咱们小老百姓只管照做就是。”

    “莫发牢骚。”

    “吃亏是福。”

    “彼其娘兮,这福气你咋不要...”

    “咱们这儿换了好几个仙人巡抚,可也没解决灵气贫瘠、冬天又长的事。反倒是白天越来越短了。”

    “谁说不是呢。”

    “俺们种黍的都快没活路了。”

    说书人退场,人群也慢慢散去。方桂仿佛没事人似的,指尖深深陷进木拐杖里。消息够灵通,她想,连玉虚宫大殿的对白都一字不差。

    方桂回到房间里,门将热浪和音浪隔绝。她闻到自己袖子里的血腥依稀掺杂玉虚冷香,怒火仍在背上隐隐灼烧。姓李的只是开始,她想。

    拐杖当啷一声被她扔在地上,方桂刚走一步就摔在地上,唇齿间是铁锈味和地板灰。她宁愿摔,也不听大堂的音浪。方桂忍着腿上的痛,攥着拐的手血色尽褪。客栈昏暗的斜光切过眉弓,她眼里是冷焰。

    方桂从没喊过疼,此刻却格外恨那三十三鞭。

    偏偏这时,偏偏现在。

    她抵着墙根慢慢站起来,还是拿起拐杖,慢慢挪进床帐,小心地躺下。方桂闭上眼,品着口中的铁锈和灰尘。不能再伤了。她的手拂过冰凉的幔帐,触感如猫鼻轻碰掌心。那只昆仑后山的橘猫蓦然跃进脑海。

    它会饿,会渴。

    刻意遗忘的岁月像丹药,骨碌碌从丹炉里滚出来。方桂还能嗅到冷香,是圣人讲道时的玉虚白梅。过去万年,这冷香还是第一次缺席。

    一只敏捷干净的灰老鼠悄悄从门缝钻进来,顺着她的袖子爬上来,站在她腿上四目相对。

    她努力把猫咪毛茸茸的触感和呼噜声赶出脑海,讶异道:“多宝?”

    老鼠跳下来,站在地板上。墙上的影子忽然慢慢融化,又拉长成一个人形。多宝道人像个总在笑的浪荡子,双手拢在水蓝色道袍里,他拉住方桂的手,一点金芒闪过。她顿时觉得全身被温水泡过,鞭伤也轻了几分。

    他扶着她坐在案边,陶壶和茶杯又烧起了茶。火炕里熄灭的火焰也重新燃起,窗棂上的冰花慢慢融化。方桂仔细端详他斟茶的白皙面影,似乎又回到三教分家前的日子。

    那时她总带着多宝、云霄和赵公明漫山遍野地疯玩,日暮时分回到玉虚宫,被玉清圣人臭骂不成体统,上清则笑眯眯给他们挨个儿擦脸。方桂似乎还能闻到白梅的味道,她接过多宝的茶,第一句却嘶哑僵硬:

    “为何来鬼方。封神量劫在即,你该在金鳌岛清修。”

    多宝的笑渐渐隐去,那双黑眼睛充满忧郁:“那天大家都吓坏了,云霄和赵公明很担心你。但他们的牵扯比我深,师父卜出了死卦...我此行一是见你,二是等闻仲班师经过鬼方,好带他回金鳌岛。”

    他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师父让我问你,真的不来碧游宫吗?”

    方桂低头喝茶:“不了,现在去谁那儿都说不清。”

    多宝定定凝视着她:“你是唯一不看低披毛戴角的阐教人,我这些年称他一句二师伯。三教和睦看谁的面子,大家都心知肚明。”

    方桂长叹道:“别说了...你小子婆婆妈妈的,还不如去鬼方伯府看看。”

    天光大亮,苍白的太阳终于穿破云层,洒下冬日的阳光。但门外和楼下声响全无,寂静如冰面下的漩涡。

    方桂默念一遍黄庭,慢而缓地起身,拄着拐杖,像走白玉阶,沾着冷掉的茶汤在桌面画出路线图。

    她没有接受多宝的搀扶。

    城里不能待,全是姓李的眼线。

    茶汤苦涩,盖掉了铁锈味。寂静里,她听见多宝的声音:我们该去哪儿?

    方桂垂首,半晌,重重点在山间的铜矿上——

    “去这儿。”

    “这儿有更多穷人。”她的目光蓦然穿透飞雪和群山:“他们更恨姓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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