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下雪了。
广成子跽坐在榻，擦拭金印。北海进贡的油灯散出幽幽香气，照亮印底的青铜。他的手越用力，就越是没法不去想那天的事。磨刀石与青铜打出铿锵之音，一下一下，他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十天前的鞭子裂空声令他在寂静中颤抖，白玉阶上血迹斑斑，方桂的月白色道袍泡在血里，背上肌骨破烂如泥。圣人暴怒的问话像雷鸣抽在他身上。广成子忍着要跳出喉咙的惊惧，死命揉着道袍，不去哼出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番天印的锈迹，耳边是截教首徒的传音：
“你真的不救么？”
广成子匍匐状下悄悄侧头去看，多宝道人跪在闭目不言的通天师叔身后，目光忧虑而责备地盯着他。上万年前，三教未分家时，元始天尊嫌弃披毛戴角，多宝每次进玉虚大殿，都得揪着广成子帮他捡浮毛。
他从多宝眼中读出。你是阐教十二金仙之首，你若不出言，别人更没法说。
但广成子的头深深埋进蒲团，他怕说出口的不是劝阻和谏言，而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油灯的香气更浓了。那块锈迹仍在印底，映出嘲讽的烛光。别再想了，他默念。广成子的《黄庭经》念到一半，回忆里的血又刺目起来。
收徒应劫不是我该想的...师尊发话，我就要照做。
锈迹终于消失，金印光洁如新。广成子长出一口气，将它收进广袖。他起身下榻，踏着雪山的影子，迎着西斜金乌，向主殿而去。殿外的钟响到第三下，一排白鹤掠过檐角。广成子转过山路，其余金仙早已等在阶下。
见广成子到来，他们停下私语，都望着他。南极仙翁的寿桃嵌在手掌顶端，燃灯盘着掌心的檀木串。
南极一向不掺和，燃灯这厮倒经常在师尊面前进谗言，说师姐勾结外教。这会儿看起来倒像个忧国忧民的忠臣了。
广成子不肯站到最前头的首徒位置：“这是大...我不是首徒。”
南极仙翁目光有些疲惫，和广成子一样心力交瘁：“我也不是。”
其余金仙纷纷移开目光，燃灯看起来依旧老神在在：“大家若空出来，圣人该作何想？”
慈航真人摩挲着羊脂玉净瓶，美丽的面孔看上去更不安：“大师姐毕竟当了万年的首徒，师尊也最纵着她。若我等不留空位，师尊...又会作何想。”
此刻连金乌也彻底隐没，一时万籁俱寂。广成子心中不宁，看见玉鼎真人的拂尘柄闪过冷光。
白鹤童子怎么还没通传。
正殿偏门开了，白袍童子板着脸，袍子快走至台阶最高一级：“天尊法旨，汝等静听——”
十二金仙纷纷下跪。
“圣有所感，近日闭关。令本教燃灯道人、南极仙翁，共掌玉虚俗务，非量劫要事，不必来扰。”
“钦此。”
童子传了法旨一刻不停，也没理睬燃灯，忙不迭将偏门紧闭。十二金仙一时如木雕，跪在原地。
广成子起身整衣，大罗金仙法袍丝毫不沾雪，在幽蓝暮色中流光溢彩。他回头看师弟们的神色，忽然有个荒谬的念头。师尊怕不是...三十三鞭打裂了自己道心吧。但他根本不敢与师弟们对视，正要匆匆离开时，脑海中突然炸响师尊的声音：“从偏门滚进来。”
他手一抖，差点抖掉番天印。好在其余仙人的云斗都消失不见，广成子做贼似的，四下看过，才敢蹑手蹑脚进偏门。
元始天尊端坐上首蒲团，闭目养神。圣人每根发丝都是威严的，几乎没人想得起来他英俊如开天时的盘古。或许连师叔也只记得天尊冷如昆仑。
两侧琉璃盏中明灯不灭，照得殿中犹如白昼。广成子不抬首，跪在阶下蒲团，重重拜下：
“老师，弟子在。”
一声细声细气的猫叫，吓得广成子差点原地蹦起。他大着胆子看去，一只敦实可爱的橘白猫从屏风后窜出来，快步扑进元始天尊的袍子里，猫毛乱飞。广成子快窒息了，他涨红着脸死死低着头。
片刻，他想象中的猫咪被扔出去的场景没有发生。于是他再度看去，只见天尊挠着猫咪下吧。肥猫哼哼唧唧，狂蹭天尊的手指，一副亲昵姿态。
那好像是师姐喂的猫，他想。师尊不是最讨厌披毛带角...连多宝师弟都得把自己掉的毛摘干净才能来昆仑，上次通天师叔抱狗儿，还被师尊凶了。
“但凡听道这么用心，早就准圣了。”
广成子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是天天凶他的师尊。他的姿态更加虔诚：
“弟子恭候法旨。”
橘白猫呼噜呼噜往圣人怀里一趴，舔爪又舔须，白了广成子一眼，然后开始打盹。
只听天尊继续道：“你那命中要收的徒弟，殷郊、殷洪，近日如何了。”
“弟子昨夜起卦，一切如常。”
元始天尊冷笑起来：“若我说，你这两个徒弟，命定要被你所杀呢。”
广成子惊愕地抬头。
天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冷酷的目光像要把广成子搜魂挖心：“她不在这儿，就你入门最早。若自认是玉虚嫡传，就给本座答复——
“你，要不要应劫收徒？”
玉虚宫外一声炸雷滚过，广成子冷汗津津。圣人情绪暗通天道，适才还风平浪静，师尊是真怒了。
广成子绞尽脑汁，面前蒲团被汗水一点点洇开。他听见自己磕巴着：“弟子，弟子....”
天尊没了耐心，他将猫儿捞在臂弯，走下台阶。长长的影子笼罩了广成子的蒲团。
“想好之前，先跪着罢。”
白梅冷香和猫呼噜远去了，广成子跪在大殿里，虚脱般瘫在蒲团上，额头贴在地板上，长出一口气。师姐，你那天竟看得这么明白。他闭上眼，身躯蜷缩如弓，似乎这样就能暖回被师尊问得寒彻骨的道心。
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没有炸雷，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长明灯的火苗跳了跳，影子在地上摇摆，像小男孩们在互相追逐。昨夜他在卦象看到他们的模样，比灯影更活泼，会笑会哭；比橘白更可爱，粉雕玉琢。
顶着圣人威压，他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广成子想起，此前议了几百年的封神榜，十二金仙具是修行不到家，必须入红尘走一遭。师尊提收徒应劫的法子，也是想保全玉虚。广成子终于被自己扼住咽喉，一股窒息感涌上喉头。
我必须杀这两个孩子吗。
他想不出杀死他们的场景，是血，还是断骨？这令他再次颤抖起来。杀则悖我道心，不杀...怕是要应劫。
膝盖抖得更厉害了。风停了，灯影也不再相互追逐。天地间连风声都没有，广成子竟开始期盼有谁能打破沉默，结束痛苦的问心。不想选，必须选。师尊适才令我给出答复，若是不给，只怕要步师姐后尘。
广成子咬着牙，恍惚尝到了血腥。卜卦吧，他在心中默念。玉虚门下都有掐算，卜一卦不算什么。于是他的手指在袍子里掐诀起卦，谁知——
“好个广成子。”天尊的怒火如炸雷，再次隆隆作响，雪更大，风更烈。
圣人自屏风后现身，白发如雪，眉目冷冽如霜。他不急不徐，月白道袍怀中裹着安睡的猫咪，走过抖如筛糠的广成子。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除名，滚去北境，你不必入杀劫了。”
“去看你师姐治下的天地。”
广成子终于崩溃了，两个白袍童子持玉虚翡翠长矛，将他拖出殿外。他虽没被打，却比挨了打更痛苦。
“师尊！弟子愚钝，请再给弟子些时间！师尊！”
广成子的求饶声散在风雪里，靴子在地板上拖出一条很长的痕迹。
元始天尊坐回上首蒲团，大殿冷冷清清。他的手指掠过猫下吧，仔细端详猫咪睡态。天尊忽觉喉间一热，一串血珠滴在胸口金绣，他闭上眼，喃喃自语：
“到底，是我错了。”
我教徒无方，以致他将收徒应劫视作理所当然！
昆仑山上雷鸣电闪，圣人庆云再次不受控制地全面铺开，方圆百里如同白昼。凡是开灵智的俱是向昆仑方向下拜，口称：“圣人圣寿无疆”。
北境，方桂油灯下缠绷带的手骤然停下，她嗅着鼻尖血腥味，笑得无奈：“至少师弟还有救。”
八景宫，太清端详丹药的目光一顿：“元始这是又成了一次圣？”
碧游宫，通天教主停下讲道，满心复杂：“竟是顿悟...你终于承认自己错了。”
在西方地界满世界结缘的准提也酸溜溜地停下脚步：“量劫之前的修为大进，玄门还能撼动吗？”旁边的接引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凌霄宝殿，昊天从夜宴中收敛笑容，面色凝重起来：“阐教门人...还能上榜吗？”瑶池拨弄着金发钗，随手赏给侍女：“自有老爷做主。”
紫霄宫，道祖正吹着茶汤，只笑了笑：“越发有趣了。”空旷中传来一声冷哼，道祖也不恼：“你这气性，只是量劫稍有改动...”
茶碗应声裂开。
道祖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案上摊开的暗金色卷轴里，隐有小篆符文。他又看了片刻，才收起卷轴，摩挲着卷脊上的烫金大字。
“封神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