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青醒了。
它锐利的金眸子穿透蒙蒙黑夜,却只看到一群同样关在檐下笼里的同类。青黑羽毛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那些金黄眼睛却一对对依次亮起,照亮逼仄的鸟笼。
一只翅膀带白羽毛的鹰把脑袋埋得更深:“老大,寅时末开工啊?”
另一只小些的鹰怯生生咕哝:“我还等着去喂后山的崽。”
“起的太早,困死了。”
“李方伯、失心疯!被巡按吓破胆了!我们在夜里只能往低了飞,啥也看不见,容易撞山!”
“还得见亮,要不就挂树上啦!”
“好了!”海东青不耐烦地一声长啸,震得金缕院门口的灯笼都在晃。街上依旧静悄悄,两侧房子显出模糊的轮廓,檐上细雪簌簌飘落。
金灿灿的眼珠瞪着其余的眼珠:
“这趟给得多,回来能换凝元丹!”
“去飞一圈,叫矿区看见。那帮凡人没胆子多说...还有,别吵老子睡觉。”
鹰们沉默下来,抱怨都咽回肚子。它们的喙啄开笼门,带出一阵羽毛刮擦和翅膀扑扇的碎响。海东青满意低头,重新钻回自己厚实的青黑翅膀。
鹰群升入淡了几分的黑夜,眼神最好的领头。冷风呼啸着,将最后一点儿睡意驱散了。它们在沉默中扎进云层,地上的雪谷骤然映入眼。矿区一如既往地红火,半个天幕照如白昼。鹰们刻意飞得低,好叫地上的凡人看到。
但地上没有人影。
空地四周立着四根光秃秃的旗杆,地上的影子微微扭曲,像静止的鞭痕。矿区火把烧得极旺,火光却奇怪地凝聚在方寸之地。更远的矿洞黑沉沉,深不见底。
鹰群俯冲下来,金眼睛们却没法拉升,急速冲向空地变大的火堆。领头鹰心知晚了——
“啪!”
青黑色的影子铺天盖地撞进火堆,四根旗杆自黑夜中重重向火堆砸下。海东青们叽叽喳喳地乱叫,一张流淌上清仙光的大网牢牢盖住支楞的翅膀。羽毛和腥臭齐飞。鹰一抬头,惊恐地看着矿洞里涌出无尽的甲胄和刀剑。
人们高举火把,沉默着围住它们。最前方是个八九岁的女孩,沾泥的辫子垂在脸上。嘴唇紧抿,指缝里全是泥,扣进手里的木柄铜剑。
海东青们的喙咔咔响、断骨扑棱着:
“我是要修炼!”
“你们没力气,就是要拿去换丹!”
“我已经筑基了,别杀我!”
“我还有崽子要喂!求你!”
“啊!李方伯欠的两壶仙酿没给,我不要死!”
一点金光,鹰的喙还在张合,却没声了。带白羽毛的鹰被血盖上最后一点白。
天边的黑暗又淡了,此刻幽蓝如水。
刀剑的森林蓦然分开,水蓝色道袍的促狭道人晃过来,拄着拐的黑袍女人在后,灰衣金滚边的仁弱仙人在最后。
“师姐,还少一只。”灰衣人的手摩挲着一只金色青铜大印,目光冷峻。
水蓝色道人笑眯眯绕着大网啧啧点评:“这鹰倒是油光水滑,瞧着翅膀的骨相,养好了都是地仙苗子。这年头...这么肥的妖,少见。”
黑袍女人没说话,拐杖点地来到女孩身后,轻柔而坚决地握着她执剑的手。
海东青们撕心裂肺地在寂静中嘶吼,却只能看着反光的剑刃慢慢逼近。
她语气轻如烟,教女孩举起剑:“这么劈,才最痛。”
女孩的剑劈开烈火,重重砍下。海东青没死透,拖着颈上血花挣扎着。但她毫不畏惧,剑柄木刺扎进手心,血水迅速糊上青铜剑纹。凭着蛮力生生凿进鹰的琵琶骨,刨出更大更深的血洞。瘦小的躯体爆出野兽的嘶吼:
——“还我爹娘!”
第一缕天光跃出雪峰,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多宝上前扶起女孩,抬眼一望庆幸道:
“是个好天气。”
一丝寒意伴着晨雾涌来,方桂几乎站不住,
广成子示意矿工们打扫战场,自己又掐诀加固了捕妖网。他指尖挑起一片羽毛,凑近嗅着。海东青们的羽毛瑟瑟发抖,丝毫不见耀武扬威。
半晌,他感叹:“真肥。”
番天印气得平地跃起,狠狠印他屁股。大郎差点笑出声来,只装没看见。旁边的汉子噗嗤一声,被老汉戳了下腰。白气散在晨雾里,刀剑和甲胄的叮当响更大了。
方桂放下烟斗:“和叔伯们回洞里去。”
女孩点点头,拖着剑跑向有条不紊散开的人群,还狠狠踢了网子里的海东青。
待凡人们消失,广成子突然道:“师姐!”
多宝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方桂的脸惨白一片,烟斗掉在地上,手指在黑袍子上蜷了又展开。广成子半跪在雪里,急促呼出的白气在她眉上凝结成霜。
他惊觉她的臂膀也同样冰冷。
“他们来了。”
她眨着眼,抬起头来。青白手指紧紧掐进多宝的手,后者的思绪豁然开朗:“是打神鞭!”广成子和多宝对视一眼,真气顺着方桂的手腕走了个小周天:
“打神鞭克我们更狠,姓李的不会...”
方桂强撑着,抬眼望去,雪野上跃出三十里外移动的人马车流。雪尘迅速聚拢,凝成一股铁灰色的阴霾:
“他拿不到打神鞭。”
“这阵势...多半是狐假虎威。”
多宝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广成子连忙递来拐杖和烟斗。方桂站稳了,身形如刀:“快去...昨天的李管家呢,还有早上的守卫...快去刨尸体!”
广成子目光一亮:“是那厮的傀儡鼠!”
多宝把黑皮裘披在方桂身上,才跟着广成子奔去东一峰后的矿洞池子。方桂转过身,睫毛上的冰霜哆嗦着,点起烟斗。手指打了三次,终于掐出火诀。
淡蓝色烟雾弥漫开来,方桂感觉好些了。
她迈开灌了铅似的腿,走过满是脚印和血迹的空地,寒风刮去脸上的冰霜。黑袍在雪地里拉出一道黑影,她慢慢走到矿区正门,天光大亮,日光金灿灿地打在身上,也打在她面前死一般寂静的军阵上。
李家大纛猎猎作响,黑底金字下走出一个披甲穿毛皮的胖子,比管家更圆润。他的黑鬃骏马也披着甲,粼粼反光。李方伯身后的人马喷着白气,雪雾蒸腾模糊了日光。一只海东青破风而来,扑扇着落在他肩上。
方桂立在雪里不闪不避,自袖中抖出木匣子,直直盯着李方伯。盯得他的笑彻底消失,才冷冷开口:
“滚下马来。”
李方伯也直直盯着方桂,周围的甲士都在偷瞄。她第二句像炸雷般滚过他的天灵盖——
“滚下来!”
海东青一声长啸,战马们疯狂跃起,把甲士们掀下马背。头盔在雪上乱滚,长矛相撞,一时好不热闹。
李方伯的脸骤然铁青,只得翻下马背。他向身后打了手势,甲士们拉拽着战马,缓缓退却。
他一整衣物,手掌粗大的骨节抱在一起,毫不掩饰恨与怒。他深深弯腰,口中却越发恭敬:
“见过巡按!人臣鬼方伯,恭迎巡按驾临。”
方桂不作声,李方伯只能弓着腰,咬牙维持礼数。汗珠流过那张发抖的胖脸,砸进雪里。她极目远眺,人马退出了一里地。铁灰色雪尘一点点在日光中隐没,天幕再次整洁如新。
她慢悠悠虚扶他:“免礼。”
李方伯直起腰来,胸甲上的青铜饕餮纹对称而狰狞,和他一起怒视方桂:“敢问——”
方桂指尖一弹,木匣子啪唧拍在李方伯油腻的大鼻子上:“你家出贼了。”
李方伯几乎要压不住暴怒,却在看见木匣里的东西,一下如坠冰窟。他捧着匣子,捻出两张分红契约。
方桂讥诮地道:“五日前,李管家拿这东西在我进城路上候着,说是...你给的见面礼。”
李方伯抹了把汗,脑门上热气腾腾。
“看来,你才是管家?”
李方伯的腰立刻弯成车轱辘,背后的黑底金色符咒暴露无疑:“方巡按!您老人家明镜高悬!这厮偷了卑职的矿契行贿,多谢巡按提点!”
方桂的目光锥子般扫过他后背。他起身时,远远底只见灰衣仙人拖一个大网子,里头全是金色眼珠和扑棱的青黑羽毛;水蓝色袍子的仙人则以仙法托着一具分家的尸首,红绸子上满是暗褐斑块,还挂着一截青白手臂。
她温柔地道:“这是你养的妖?适才多宝和广成子都觉得,它们再吃点儿就能化形了。”
李方伯看到管家,忙不迭道:“巡按,这厮居然豢养妖兽,还吃人心?简直是罪大恶极。我平日公务繁忙,他在府里怕是趁机培植党羽。”
广成子重重把大网仍在李方伯面前,几只打碎喉中横骨的海东青叽叽喳喳:“方伯公,老大哥,快救救我们。”
“你欠我的仙酿带来了吗!”
“巡按和这两个仙人太坏了!”
“那起子凡人居然敢杀鹰!”
站在李方伯肩上的海东青,金色眼睛闪烁着无辜。它把头埋进宽阔厚实的羽毛,开始装睡,还发出均匀的鼾声。多宝的手揣在袖里,似笑非笑。
李方伯终于压不住怒火,咬着牙道:“巡按到任,没去城里的巡按府,却来矿区。当真让李某好找!”
方桂袖子里画着反咒,李方伯背上的符印金光正黯淡下去。自除名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久违的轻快。三成法力涌过经脉,每一寸肌骨都在沉默地震颤。
“方伯有何见教。”她面上满是戏谑。
“您想要矿,直说就是。何苦杀管家、劫官车?”
方桂吐一口烟气:“因为种黍的、挖矿的、修仙的,都活不下去了。”
李方伯的脸由青转红,一口气梗着,周身竟起伏着大罗金仙的清光。千言万语都混着怒火爆在雪野上: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