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

    雪谷终于彻底黯淡下去,

    子时,今夜无月。

    她把白马拴在后山的枯树边,腿疼得走不动,只好靠着树歇下片刻。广成子的炼丹手法到底差些,没圣人练的上清方效力久。这副躯体只是重伤,五感倒还灵敏,呼出的白气似乎仍可见李管家的脸。

    方桂趴在突出的岩石,向谷底看去。

    矿工们的影子映在石头上,随着火苗跳动。山里的红光照亮半边天。

    方桂喘着粗气,托着打晕的监工后脑拖到石后。她翻开从李管家红绸子里取的丝质地图,指尖取青袍纹路,拓下金色仙纹。灵力捏着幻术,混进长长的挑担队伍里。来往的人都像没看见她一般,慢慢走进东一峰。

    山洞很高,一眼望去是一百尺长的巨大火炕。上身搭汗巾的矿工正从最里侧的楼梯上来,头发在滴水。一股热浪混着汗臭,又闷又热。方桂看到人群里翻滚的金色滚边袍子,才放下心来。

    一个浪荡子和一个面色仁弱的仙人正并肩而立。结界的蓝光一闪而过。

    “你小子。”

    多宝笑得坦率促狭,抱了抱僵硬的小声嘟囔的广成子:“还不是到这儿来了。”

    方桂从矿洞口走来,张开双臂,笑得一把揽过他们,腿伤都盖不住她此刻的兴奋:“走。”

    多宝笑着笑着,就敛去笑意。不过又是一次昆仑后山的疯跑和疯玩。只是人更多、要见血。

    喧闹慢慢远去。

    他们顺着扶梯走下矿洞,越往下,黑暗的闷热便愈发浓郁。广成子和多宝照顾方桂的伤,她走在最前,拐杖敲着七扭八歪的长梯,还差点撞到墙上的火把。

    “李家的宴席好玩吗?”方桂下到洞底,回头问道。

    洞底是大片的温泉坑,水面金灿灿,浮动残留的汗臭。

    多宝耸肩:“不怎么样,没万仙宴有意思。”他手一抖,一颗留影石越过广成子的脑袋,稳稳落在方桂手心。广成子努力不去看师姐手里的脑袋,呕吐感犹在舌尖。

    方桂走得累了,靠着岩壁和拐杖,眼神却闪着光:“你们看这个。”广成子和多宝扶着她,后者接过绿松石戒指仔细端详起来:“这不是玉虚外门...?”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是燃灯老儿吗,这厮平日贯会进谗言。”

    广成子接过绿松石,摇头道:“不像,没有尸油味儿。燃灯炼器向来自负,定会刻章留名。”

    方桂这会儿终于缓过来,脸上又有了血色,倚着岩壁点燃烟斗:“跟三教没什么关系,你们掰开石头,看里面像不像...西方手笔。”

    广成子面色凝重,拿番天印一点,石头表层只是薄薄一层绿松石,裂开的里层却闪着舍利子的光。多宝冷冷道:“上个月圣人们又商议封神。我随侍老师,这舍利子还在准提手里盘过...我不会记错。”

    方桂吐着烟气,笑了笑:“再看看?”

    多宝亲自上手,轻轻拨动石头裂开的地方。然后他的脸白了,广成子则惊声道:“怪不得北境白昼越来越短,冬天也延长到大半年。”

    他的师姐笑得又冷又残酷:“灵气被它吃了,但吃进了哪儿,就得慢慢查了。”

    广成子忧虑道:“不会只有一个管家。”

    影子在多宝的水蓝色道袍上跳得更高:

    “你们干掉傀儡时,我给姓李的加了反咒才赶来矿区。”

    方桂叼着烟斗轻轻道:“最多两个时辰。他肯定要发现,不能拖了。”

    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向上看去——

    宵禁到来。

    盘腿上炕的瘦子面如黑铁,两颊干瘪,数着掌心铜板抱怨:“俺是班值第一,怎地才五个。”

    旁边整理单薄床褥的汉子翻个白眼:“又是个傻的。”他宝贝似的捻着被子,嘴里哼着走调的歌儿。

    “那绿色的衣服啊,

    上穿绿衣下黄裳。

    看到此衣心忧伤,

    何时能将此情忘!

    那绿色的丝缕啊,

    是你亲手把它理。

    思念我的亡妻啊,

    总是劝我莫越礼。

    葛布有粗又有细,

    穿上凉爽又透气。”

    【注释】这首歌是《诗经·绿衣》。

    不少人缩在被里,打着拍子跟着哼。悠长的歌声回荡在高大矿洞里,每个铺位的火把一个一个熄灭。

    抽烟斗的老汉脸如古铜,淡蓝色烟雾呛得瘦子频频咳嗽,却奇怪地觉得浑身轻巧了些。老汉一咧嘴,漏风的牙一开一合:“后生仔,能活就不赖了,你还指望啥子。”

    瘦子僵在原地,铜板稀里哗啦掉在炕上:“老丈,俺是为家里崽子来做工的。”

    汉子的歌声停下,从被子里露头:“白天那鸟儿吃的东西,你可看清了?”

    瘦子摇头。

    老汉把烟斗在炕边磕灰,干咳一声。汉子立刻闭眼蒙头,一副纯然熟睡模样。

    瘦子伸手捡了铜板,老汉颇为怜悯地望着他:“仔,铜板你带不走的。能花就花了吧。”

    “一个能换一天休息。”

    “也就这点用处了。”

    他眨巴着眼,这句话似乎砸蒙了他,令他陷入睁着眼却浑然不觉人来人往的境地。瘦子的腿忽然回过神来,靠着火炕慢慢滑到地上。阿娘饿死前把粮食留给他的婆姨孩子,空荡荡茅草房里满是冷气。裹身的破布是粗麻的,要剥下来给活人。瘦子背着行囊出发前,婆姨温暖的手抚过他的脸:

    “大郎,早些回来。”她怀里的孩子才四岁,饿得皮包骨,对着父亲哇哇大哭。

    他突然嚎起来,痛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就被一颗香软甜腻的松子糖塞了嘴:“噤声。”

    大郎眨眼,这糖甜得很。

    泪珠滑落后,那只冷白的手才挪开。他顺着青袍抬头看去,一张苍白坚毅的面孔正望着他。而几百个矿工兄弟的目光也直愣愣盯着他。

    或者说,是盯着手的主人。

    她是个极美的女人,瘦子却一点生不起亵渎之心。第一眼只会被她周身的肃杀感逼得不敢抬头。她的声音也像冰裂纹:“到点儿不躺下,等着挨鞭子?”

    那些眼睛里突然爆发沉默的狂喜,矿工们谁也没说话,乖乖听话回炕上躺下。山洞里的火把光也不晃了,门口两个神采奕奕的守卫,也忽然一歪,抱着长矛睡着了。

    “我就两句话。”

    “跟我走,有矿分。”女人刀锋般的侧脸在火光里幽幽泛光。

    “各位且看。”她从袖中扔出几只麻袋。

    第一只麻袋中,棉袄们排起队,一件件走到各自要去的主人怀里,引起压抑的惊呼声。

    方桂不着痕迹地拄着拐杖卸力,左腿的疼总算缓解几分。

    有人低泣:“这是俺娘用嫁衣裁的。”他的棉袄用粗麻布袖子轻轻给他抹泪。

    第二只麻袋哗啦啦倒出小山般的青铜长矛和刀剑,第三只则倒出一堆铜甲。

    汉子从炕上翻身下来,冲到跟前,摸到冰冷的触感才敢相信:“真的是刀。”

    “真的是剑!”老汉连烟斗都掉了。

    大郎轻轻抱棉袄,牙花子咯咯响。几百双闪着狂喜和怒火的眼睛同时凝固在方桂脸上,却没人动。

    汉子滑到地上又哭又笑:“婆姨,俺能给你报仇了”。

    她冰冷的眼睛扫过人群,似乎要看清他们心中的弯弯绕:“我知道有些人顾念家小,有些人畏惧姓李的势大...给你们机会。”

    她忽然向矿洞最里侧扬声道:“师弟!”

    广成子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宝贝番天印跳出来,嫌弃地蹭了蹭灰,吓得周围矿工不敢靠近。他干咳一下,接方桂的话道:“不想参加的跟我来。”

    有个少年郎动摇了:“我...我想回去见老母。”

    大郎瞬间暴怒,分开人群:“今日起事不成,你以为你能活?”他拎着剑,像杀鸡一般瞪着那发抖的少年:“伸头缩头都是死,你现在拿剑,也许能活。”

    老汉将烟斗塞进怀里,汉子冲上来就要揪这少年,却被广成子一把攥住手腕。

    “仙老爷,让俺宰了这厮!”

    方桂烟斗的蓝烟飘然而至,少年的面容融化了,一只绿眼睛耗子环视四周,呲着牙直直盯着方桂:

    “这是我的矿!”

    忽然,干净灵动的灰鼠从矿洞底窜出来,俏皮地跳上广成子的脑壳,矫健一扑。绿眼睛耗子就被牢牢叼住。

    广成子手一僵,番天印已经率先扑进化成人形的多宝怀里,亲亲蹭蹭,开心极了。

    方桂拍掌,捡起李管家的脑壳,手上绿松石闪烁。示意人们看过来。她也不恼,自袖中抖出第三句——

    一颗大好头颅飞出麻袋,滴溜溜滚在地上,火把映出李管家惊恐的脸。

    啪唧,还带出半截鼠尾。

    一片死寂里,汉子咣当跪在地上,颤着、狂喜着,将同样冰冷的木头剑柄握在手心。纵然姿势不对,可也足够了。他嘴唇微张,重重磕头。

    不管神鬼,只要能让他离开矿洞,就算掏心也...可没人要他掏心,方桂的手紧紧钳住他的手臂,将他硬生生提起来,正对上那双冷冽的眸子:

    “寅时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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