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界的政务，一般来说由水尊子女、各族长□□担。
每月初一，各界互开驿站，以本界独有的特产物资，与他界物资进行交换。
自姝翎五千岁满那日起，水后以自己性格沉稳、心思细腻为由，就将水土物资交换这件苦差，似一道无声敕令一样交到了她的头上。
说是苦差，是因为此差事繁琐劳累，需与土界仙官交接，清点那些沾着泥土气息的谷蔬果肉、粗糙的药材矿石，点数、核验、入库，耗时耗力，且需承受土界风沙拂面，一天下来灰头土脸，毫无体面可言。
水尊对此并无异议，于是这便成了姝翎每月初一的定例。
与此同时，嫡公主婉溪负责的，则是与木界之间的香缎珍玩、灵花异鸟的交换，不仅光鲜亮丽、赏心悦目，还能借机会到木界修炼一番。
姝翎没有时间自怨自艾，因为交割之日总是万分忙碌。
她带着澄心及几名水界仙侍，早早来到位于两界交界处的驿站。
此处远离水界中心宫殿的华美，只有巨大的仓库和开阔的广场，风中带着土界的风尘与水界的湿寒，混杂成一种独特的气息。
土界的运输队伍已然抵达，带队的是一位面容憨厚、身形敦实的中年仙官，名唤厚朴，是土界药族大长老，也是土尊景天的心腹，为人还算公道。
一众土界仙侍与小仙正忙碌地将物资从驮兽背上卸下，分类摆放。
姝翎敛衽上前，与厚朴仙官相互见礼，便开始了例行公事。
她手持玉简，一一清点：“百年土精蕈五十筐、地脉石乳二十坛、汐华果三百枚……”
她随手拿起一枚汐华果，指尖感知其内蕴的灵动之气，点了点头：“这一批的成色比上次要好，有劳仙官了。”
厚朴仙官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公主明鉴。近来土尊督促得紧，咱们不敢怠慢。”
他顿了顿，似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低声道：“只是……公主，按旧例，此次应有一株‘万年地髓莲芯’，但……实在抱歉，此次恐怕无法足量交付了。”
姝翎闻言，抬眼看他：“哦？这是为何？地髓莲芯虽珍贵，但土界并非无法采集。”
厚朴仙官面露难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不敢瞒公主。前些时日，界内为采集一批金界临时要求增供的玄金石，矿道深处发生小范围坍塌，伤了几位弟兄。其中一位伤势极重，仙魄不稳，急需地髓莲芯入药稳住根基。土尊仁厚，特批了半株莲芯先用以为他疗伤。故……此次只能交付半株，不过缺额部分，土尊承诺下月定然补上！还望公主能体谅通融，在交割文书上……”
他话未说完，身旁一个正在搬运石箱的瘦弱仙役突然忍不住插嘴。
他语气带着愤懑：“厚朴大人何必说得如此委婉！那坍塌本就可避免！还不是因为上头催得急，又只派些修为浅薄的新飞升天人去危险矿道！那小子被落石砸中也不知闪躲，止陌大哥若不是为了救他、何至于也被砸重伤！要不是止陌大哥拼命跪求地髓莲芯，那小子早就散了仙魄遁入轮回了，现在用个救命药还要……”
“石磊！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厚朴仙官脸色一变，厉声喝止那名叫石磊的小仙，“公主面前，休得放肆！”
石磊被呵斥，梗着脖子，满脸不服，却也不敢再言，只得愤愤地低下头，继续用力搬动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止陌？……
姝翎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荡开涟漪。
是那个昨日在忘忧泽遇到的、赤膊盗取灵水芝的男子？
怪不得当时他身上有伤……原来他冒险盗取灵水芝，是为了救人？
她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在玉简上微微停顿。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惊惶却执拗的眼眸，还有他死死攥着灵水芝的样子，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有讶异，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或许还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他受伤而泛起的一丝担忧。
她沉默片刻，对厚朴仙官道：“既是为救人而伤，情有可原。土尊既已有承诺，水界自然不会苛责。便按大人所言，半支地髓莲芯，缺额下月补足便是。”
她拿起朱笔，在交割玉简上轻轻勾画，注明了情况。
厚朴仙官显然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多谢公主体恤！土界定然铭记。”
清点完毕，水界仙侍开始将物资转运入库。
姝翎站在一旁，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视着土界那些忙碌的身影。
他们大多皮肤黝黑，衣着简朴，与水晶宫阙里的仙侍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她看到了那个叫石磊的小仙，依旧闷着头干活，偶尔抬眼看向水界一行，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那个叫止陌的飞升仙人……
他伤得那般重，不仅没有地髓莲芯，想必拿的那株灵水芝，也被他给了同伴。
交接完成，厚朴仙官再次行礼，准备带队离开。
姝翎忽然开口：“厚朴仙官且慢。”
厚朴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姝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瓶身剔透，隐约可见内里两枚冰蓝色的丹药流转着柔和光华。这是水界特有的疗伤圣药“玉生丹”，对于稳固仙元、愈合内伤有奇效，虽不及地髓莲芯珍贵，但也是她份例中顶好的东西了。
“此番土界仙役因公差受伤，却因我水界要求交换地髓莲芯，导致有位仙役无法受此良药，我水界亦感不安。这两枚玉生丹，于内伤或有小益，便请仙官转交予那位受伤的止陌……两位仙友吧，算是水界的一点心意。”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抚慰。
厚朴仙官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位传闻中不受宠、甚至有些卑微的水界庶公主会如此细心且大方。
他连忙双手接过，感激道：“……多谢公主厚赐！他们二人若能得此灵药，定然能早日康复！我代他们谢过公主恩德！”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姝翎淡淡点头，转身示意澄心，“澄心，我们走。”
水界的队伍迤逦离去，返回那片冰晶玉琢的宫殿群。
姝翎走在最前，水青色的裙摆拂过微尘的地面，没有回头。
土界队伍这边，石磊凑到厚朴仙官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玉瓶：“大人，那是？……”
厚朴仙官望着姝翎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轻轻叹道：“是水界的玉生丹，珍贵的很。这位长公主……心肠倒是仁善。”
他将玉瓶小心收好，“赶紧回去，把这药给止陌送去。这小子，运气倒不算太差。”
止陌在简陋的居所中收到这两枚玉生丹时，已是傍晚。
听闻是水界那位负责交接的公主所赠，止陌怔愣了许久。
上月为水界运送物资，是自己飞升以来第一次参与物资搬运，他远远地看了那水界公主一眼。
所以昨日在水界忘忧泽碰面的时候，自己第一眼就看出了，那个自称水界仙侍的慌乱上仙，便是水界公主。
他摩挲着冰凉润泽的玉瓶，打开瓶塞，一股清冽沁人的药香溢出，令人精神一振。
这丹药，远非他平日所能接触到的品级。
他将丹药倒入掌心，冰蓝色的丹丸在他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掌中微微滚动。
忽然，他注意到瓶底似乎刻着什么极细微的纹路。
就着窗外昏黄的光线仔细看去，那并非纹路，而是两个极小却清晰的水界文字——
“慎用”。
止陌的心猛地一震。
这两个字，绝非官方赐药会有的标记。这更像是一种私下的、善意的提醒。
提醒他这丹药珍贵，自己服用即可，勿要轻易示人？或是提醒他……怀璧其罪？
他猛地抬头，望向水界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与迷雾。
那位仅有两面之缘的公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那样冰冷繁华的深宫里，她过着怎样的日子？
种种思绪翻涌，最终化作掌心那枚丹药冰凉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紧紧握住了玉生丹，眼神变得愈发深沉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