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看着他不为所动的眼神，心里有些打鼓。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说不通。
若他真的是丹陵君，那为何会化身姜陵？
若他真的是丹陵君，那为何赤翎宗没有任何他出关的消息？
若他真的是丹陵君，又岂会维护一个邪修？
“你的好徒弟呢？又弃你而去了？”
连城示意弟子动手，慢慢后退，“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让你们团聚的....”
另一头密切关注的菩提子心急如焚。
不料这时却有人觐见，他关闭水镜，召人进来。来人一身素白道袍，腰间系着淡黄色绦带。
“紫虚君有何事？”
紫虚君恭敬行了拜见之礼，朗声道：“如今这般祸乱景象，与当初太玄真人所言，邪魔将现极为相似，还请宗主尽寻回剩余的弑魔剑碎片，早做打算。”
菩提子内心一惊，面上波澜不定。
“你说的有理，但弑魔剑碎片分散在玄灵界八百年有余，寻遍三洲，并无任何踪迹。”
“也不知那剩余几片，是否存在。”
紫虚君继续道：“此时不难，只要集结众门派之力，将这玄灵界翻个底朝天，我想也断不会寻不到。”
“更何况，”他抬头看向座上的菩提子，“那万刃坞的连月壁前辈，与弑魔剑渊源颇深。”
“当年她连家上下以身祭剑，她身为唯一的血脉，与此剑的联系最为深刻，若是她愿意亲自去寻，此事胜算就已经大了一倍。”
菩提子沉吟，“但据说连前辈修行伤了根本，避世不出，如何劝得动她出来寻剑？”
“况且，邪魔之事仅是猜测，寻剑之事不必如此着急。”
眼看那紫虚君又要开口，他打断道：“放心，虽然这事尚未有定论，但我自会安排人去寻剑，紫虚君不必忧心。”
“是。”
退到殿门前，紫虚君忽然又道：“不知丹陵君何时出关？”
菩提子绷着笑容，“尚未可知。”
紫虚君眼里划过一缕疑惑，告退而去。
他走后，菩提子面容凝重，他将殿门封闭，重新打开水镜，却在看见里面的场景时暗道不好。
-
一刻钟前。
连城指尖一挑，一把象牙雕花缠金丝扇腾空而起。十片扇叶“咔”地错开，在空中旋成一道金色的圆罩。
姜陵手指微动，却忽然顿住。
盯着他苍白的脸，连城面露诧异：“你现在竟然弱成这样？看来是我认错了，丹陵君怎会是你这般废物！”
扇叶再度收紧，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雪衣上绽开红梅点点。
造成这一切的并非连城，而是识海的万千剑气与雷霆，巨威震荡得他单膝跪地，耳边嗡鸣不止。
突然，金罩消散。
“啊！”连城发出惊叫。
一柄蛇骨剑正抵在她咽喉，持剑者从后扣住她肩膀，笑吟吟看向姜陵：“哎呀呀，你如今可要我来救了！”
萧善玉笑意消失，剑锋往肉里陷了半分：“都退后！小心你们的少主性命不保！！”
面纱飘飘而落，露出狰狞的伤痕。
连城努力看向身后的人：“萧善玉，我定要将你......”
蛇骨剑忽然下压，血珠顺着剑刃滚落。她话音急转：“杀了我你也活不成！我娘绝对不会——”
“闭嘴！”萧善玉扣住她肩膀的手猛然发力，“让你的人滚开！现在！”
肩胛骨嘎吱作响，连城闷哼，咬牙切齿道：“....都退下！”
萧善玉对姜陵道：“还能走吗？”
他捂着胸口，缓缓点头。
“你的飞舟呢！给我！”萧善玉威胁道。
“萧善玉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连城的手腕顿时扭曲成一个危险的弧度。
“给你就是了！！”她冲跟在后面的弟子嘶吼，“都聋了吗？！赶紧把飞舟给她！！”
一艘精巧的飞舟在咒决中迅速膨胀，悬停半空。
萧善玉押解着连城榻上舷梯，冷眼扫过蠢蠢欲动的众人，意味深长：“只要不乱动手脚，我就将你们的少主好生放了，若是心存诡计.....”
飞舟破云而上，奉县渐渐缩成一个小点。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连城挣扎着质问。
“你管得着吗？”
萧善玉呛了回去。
谁知前方的晴空突然被翻滚的黑云吞噬，夹杂着冲天的阴气。
下方正是青莲村。
上一次她来的时候都还没变成这样。
萧善玉下意识看向姜陵。
而变故也就此发生，连城奋不顾身撞上剑锋。萧善玉下意识偏转剑刃避开致命处，对方便像得了势大笑，纵身跃出飞舟。
淡紫色的身影迅速下坠，连城高举的手中，赫然抓着萧善玉眼熟的东西。
“萧善玉！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够狠！！”尖锐的笑声混着风声刺入耳膜。
这是狠不狠的事吗？若杀了连城届时所有宗门大能都会下场，光是看在连月壁的面子上都会推一把。
而萧善玉只有自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攀上栏杆，正要追去，手腕却被扣住。
回头，对上姜陵不认同的目光。
“松开！”
“你不能去。”
他力道大的吓人。
萧善玉又盯着飞舟之下那道已经没入云层之下的身影。
“连城会毁了它的...她肯定会毁了它的....”
那是陪了她十一年的东西，无数个难过恐惧，疲于奔命的日夜都是它陪着自己。也是她唯一能毫无保留付诸信任的倾诉之物。
“我帮你。”
“不行！”她用力挣脱他的手，声音发寒，“你好好待着，不准去，而且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姜陵识海一痛，稍一愣神，萧善玉就毅然跳下去，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掌心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望着消失在云层下的身影，识海内乱剑霎时狂暴而起，胸口剧痛，大股鲜血喷溅而出，将前襟染成刺目的红。
金锁铮铮断裂声中，一道血痕自眉心蜿蜒而下。
剑光划过天际，紧追着那道淡紫色身影，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接住。
连城攥着手里的绢袋，对着天空哈哈大笑，当看见跟着跳下的人时，狠狠将其扔在地上，用力地碾压进泥里。
蛇骨剑托着萧善玉稳稳落地。
连城正要下令擒拿，却见弟子个个面如土色。
她心头一凛，忽觉后颈发凉。
“呜哇！呜哇！”凄厉的婴啼响起。
身后这片村落已经化作人间炼狱。
火光四起，阴风缭绕，村民们在血泊中奔逃，四肢着地的孩童满嘴血肉，衣衫破烂，活像食人的恶鬼。
地上长满了无数双苍白的手，将逃跑的人抓住，撕扯，片刻成了碎块。
角落中，房顶上，甚至活人背上，到处趴伏着漆黑的小影子，咯吱咯吱笑着。
“啊！！”
一颗头颅滚到连城脚边。
她低头对上一张黑漆漆的小脸，那东西舔着血淋淋的嘴唇，冲她一笑。
“呜哇....”
它哭着朝她爬来，一双鬼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这什么东西！！”
众弟子连忙结阵御敌。
趁此机会，萧善玉飞剑出去，挑起泥泞中的绢袋，而凭空出现一只鬼手，抓住绢袋没入地底。
萧善玉目眦欲裂，蛇骨剑疯狂凿地，但除了泥巴还是泥巴，什么都没有。
被保在阵中的连城见状，大笑：“萧善玉，你活该！！”
萧善玉对此充耳不闻。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顾不得，眼里只有那个绢袋，疯了似得在鬼影幢幢中劈砍。
凄厉的哭嚎、飞溅的鲜血、身上的新增的伤口。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只是机械的挥剑，再挥剑。
她劈开房门追入，屋内横陈着两具尸体。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尸体旁边啃食，听到动静，它抬起头，怪异的脸和眼睛，黏着血肉的猩红大嘴。
是那只小鬼。
一剑结果了它，巷口出现那只鬼手，正抓着绢袋挑衅般晃了晃。
明知是陷进，她还是箭步冲上。
“还给我！”
蛇骨剑狠狠扎进方才鬼手所在位置，但除了一个深坑，又是什么都没有。
逃命的村民触及她的眼神，吓得腿软，手脚并用地爬走。
萧善玉冲进鬼影最密集处厮杀，连远处的连城都倒吸凉气：“真是脑子有病，为了一个玩具疯成这样。”
阴云吞没最后的天光，呼啸的凄厉哭声萦绕在耳边。鬼手传球般将绢袋一个个传上由尸骸堆积的王座，落到那个漆黑的小小身影手中。
“呜哇.....”
哄小孩似得，鬼婴拿到绢袋停了哭泣。
它把玩着脏兮兮的绢袋，拿出里面的东西翻来覆去，摇头晃脑。
像是发现了她的急切，鬼婴一手攥着黄符纸，一手攥着脏兮兮的小狗布偶。
它嘴角一咧，刀子划开般，裂到耳后。
“撕拉——”
“铮！”
剑鸣与撕裂声同时响起。
萧善玉没有修为驱使，蛇骨剑在半空被一只陡然升起的巨大鬼手截住，擦出一串火星。
萧善玉僵在原地。
她看着漫天碎纸和碎布如雪纷飞，瞳孔随之剧烈颤动。
一直哭泣的鬼婴开始咯吱咯吱笑起来，周围的黑影和鬼手为它高兴，鼓起了掌。
“啪啪啪啪.....”
巨大鬼手忽然朝着她聚拢过来，像捻一只小虫的动作。
萧善玉咬牙抵抗着这股力量，充满恨意地盯着鬼婴。
一抹血红从她眼底渗开：“你找死！”
然而，抵抗的力道消失，四周的恶臭和腥气顿时消失无踪。她眼前一晃，踉跄着跌回飞舟的甲板上。
是移形换位。
萧善玉脑子空白一片，呼哧呼哧喘着气。
甲板上喷溅的血迹刺入眼帘，满腔怒火散如云烟。
她浑身发抖，环顾四周。
没有，哪里都没有姜陵的身影。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心脏。
她扑向护栏，飞舟早已飞过那片黑雾，又跌跌撞撞爬上飞舟最高处。
太迟了。
青莲村已经湮没在云海之下。
突然，天地震颤。
一道刺眼的寒光贯穿那道黑雾，爆发的冲击将飞舟狠狠掀远。
萧善玉扣住凸起的花纹，将身体伏低。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整个世界都褪成了静默的灰白。
风暴渐止，周边云层皆散去，形成一个大大的圆。碧蓝的天际犹如一片澄澈的海，飞舟就似汪洋中的一尾鱼。
萧善玉返回飞舟内部，寻到灵石疯狂将其塞进凹槽。
当青莲村重新进入视野时，整片大地已化作冰封的坟场。霜白色的死寂蔓延到每一寸土地。
连城等人被冰封住，表情惊恐。
那些肆虐的鬼影尽数消散，只剩刺骨的寂静。
“姜陵！”
呵出的白雾瞬间凝结。
然后她看见了。
冰雪中央，那人白衣胜雪，垂落的发丝蜿蜒在冰面，周身寒气流转。
萧善玉跑过去，却在距离几步时慢下来。
他若有所觉，微微抬头，露出精雕细琢的脸庞。
眼下，两行鲜血顺着脸颊滑落。
睫毛颤抖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犹如明珠蒙尘，那双干净的琉璃眼没有了光彩。
“你来了。”
他摊开手，布偶和黄符纸的碎片，已经被攥出了指印。
“只找到这些，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