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

    黑暗中,长剑当啷坠地。

    姜陵听见膝盖重重磕在地面的闷响。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像小兽的呜咽。

    他指尖微动,“别哭。”

    “谁哭了!”

    她立刻反驳,随即传来衣袖狠狠擦脸的窸窣声。

    “我此举是为了除掉鬼婴,它怨气太重,加之我旧伤未愈,因此废了点心力。”

    他在安慰她。

    姜陵起身:“方才动静太大,此地不宜久留。”

    上了飞舟,姜陵便开始昏睡。

    她吓得将他带的药都试了个遍,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当晚他的呼吸突然停止。

    她呆跪在床边,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摸索着抚上她湿润的脸,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

    他给她擦了泪,等她咚咚咚跑去端自己煮成黑糊糊的粥时,回来就看见他又倒了回去,甚至枕边全是血。

    粥翻了,她冲过去,抖着手探了脉搏。

    还好,还活着。

    望着满地的药瓶,她一气之下全部抓起来吃了,谁知竟然给她的伤全部治好了!

    萧善玉摸了摸怀中的药瓶,是白丧主给的。那家伙擅长以尸体炼丹,技术自然高超,但就是不往正路上走。

    这药,萧善玉并不是很相信。

    不到穷途末路,还是不用为好。

    这些天她每隔几个时辰就查看飞舟位置,冒着被追捕的风险,遇城便停,寻遍药师,多数人只是摇头。

    直到有个老者提到,西岚城灵宝阁有种叫香凝露的药物,由神木汁液炼制而成。

    那西岚城就在清弥山脚下。

    在姜陵昏迷的第六天,飞舟到达了西岚城。也是巧,这一天姜陵醒了,甚至气色也好了些。

    为了不引人注意,萧善玉将飞舟停在城外,搭了辆送货的牛车进城。

    坐在牛车上,她就想起了自己那头驴。正惆怅着,姜陵忽然道:“它在我的芥子空间,还活着。”

    “真的?!”

    萧善玉舒了口气,“这头驴本来还是我租的呢...现在也还不回去了,不如之后给它找个人家养着。”

    轮子轱辘转动着,头顶的太阳亮的晃眼。她挥手扇风,又捡了一片发黄的叶子顶在头上。

    “很热?”他问。

    萧善玉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坐近些。”

    她也不客气,撑着木板挪动靠近。虽然似乎有些不道德,但是....她忍不住又离近了些。

    好凉快。

    西岚城分布很广,人口密集,囊括尘世凡人和修道者往来,城外排了长长的队伍。

    时间一点点过去,队伍仍旧很长,萧善玉已经被太阳晒得没有了脾气,只得离冷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紧紧贴在一起。

    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等醒过来,天空布满霞光,红得发紫。如尘似雾,轻柔又绚烂的披在大地上。

    她揉了揉眼睛,反射性拍了拍身旁的人。

    “晚霞好漂亮!”

    说完意识到不对,连忙转过头。

    却发现姜陵如其他人一般仰着头,似乎也在欣赏。

    ……

    他‘看’她:“怎么了?”

    萧善玉沉默了一会,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没什么。”

    队伍已经很短了。

    这场晚霞出乎意料的美,美得有些诡谲,无论什么物体表面似乎都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红膜。

    “…这个晚霞颜色比较红,嗯…其实也就那样,反正你以后还能看很多次。”

    她迅速切开话题,“进城了进城了!”

    灵宝阁明天晚上才开市。

    休整了一晚后,第二天她牵着姜陵的袖子穿梭巷陌,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家馄饨铺。

    “两碗鲜肉馄饨。”她递了铜板过去。

    “先吃点主食垫肚子,等会我们再去喝甜水。”

    馄饨上桌,姜陵摸索着舀了一勺就要往嘴里送。

    “烫!”萧善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吹一吹!呼,呼,这样吹。”

    她噘着嘴示范,又想起他看不见,索性夺过勺子吹凉了,“啊——”

    姜陵偏头要躲,却被她一把按住:“你害羞个什么劲,徒弟照顾师尊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张嘴,啊——”

    这张清尘如玉的脸上蒙着一条白色绢布,因为经常吐血,原本较为艳丽的唇色变得很淡。

    他就着她握住的勺子,吃了馄饨。

    “好吃吗?”

    他颔首,喉结微动:“嗯。”

    “那再吃些!”她又舀了一勺,“你天天吐血,人都瘦了。”

    这次姜陵却准确抓住她的手指:“我自己来。”

    他身上没有一点颜色,除了唇上仅剩的淡粉,指尖亦是冷白一片,像透明的冰柱。

    萧善玉松开手,看着他越来越熟练的动作,这才低头扒拉自己那碗已经有点凉的馄饨。

    馄饨店临街而建,石板路外是一条小河,夏日的闷热在此处倒颇多了几分凉意。

    “等没人追杀我了,”她用筷子尖戳着碗底,“我要买一栋临水的房子。”

    “院子里种一颗果树,辟块菜地,没事种点什么小青菜小瓜之类的,还能种花!”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还可以养几只鸡鸭,每日都能吃上新鲜的鱼虾,夏天热就划着小船去采莲蓬。”

    “对了,也不能混吃等死,我得找点事做.....”

    “咳咳咳!!”

    刺目的血液从他唇边溢出,那点淡粉似乎也要褪去。

    瓷碗砸在地上的动静惊动了整个店铺。

    萧善玉已经背起姜陵冲了出去。

    她穿过熙攘的街市,拐进幽深的小巷,最后撞进一家僻静的医馆。

    “杨大夫!”

    伙计们围上来时,有人惊呼:“他怎么冷的像块冰?”

    抬头就瞧见这姑娘头发散乱,额角冒汗,满背的血,有些已经被外面的太阳晒成了痂。

    布帘掀动,青布衣衫的老者踱步而出。

    萧善玉胡乱抹了把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望过去。

    杨文只瞥了姜陵一眼便摇头:“凡俗小店,救不得这位修道者。”

    她仍固执站着,双手攥紧。

    杨文从她眼睛里看出了什么,错开眼神,对伙计吩咐道:“抬进里间吧。”

    门被关上,杨文打量着萧善玉:“你认识老夫?”

    “听别人提起过。”萧善玉蹲在床边,无意识搓着被角。

    杨文捻了把胡须,晃了晃袖子,并指作了几个势,又抵在姜陵的额头。

    他闭上眼睛,萧善玉在一旁紧张看着。

    只见老者面色越来越难看,眉心皱得越来越紧。

    忽然,他浑身一抖,如遭雷击后退数步,撞到药柜才堪堪站稳。

    血线从他七窍缓缓淌下。

    看他这状态,萧善玉也明白了八九分。

    果然,杨文颤声道:“老夫救不了他。”

    “脏腑如朽木,心脉却未绝....”杨文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恐惧,“更可怕的是他体内...有一股恐怖的力量,在撕扯他的意识。”

    “您可知是什么?”她急迫追问。

    “不...”杨文疲惫的摆摆手,“老夫不过是个隐居于世的普通修道者,哪里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简直闻所未闻。”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但既然知道就....”

    “灵宝阁的香凝露有用吗?”萧善玉突然打断。

    杨文并不抱什么希望:“依老夫之见,他这病情,唯有神木果方可一救。”

    但众所周知,神木果早就没了。

    她眼神黯淡,仍旧执着道:“我今晚就去取香凝露!”

    “随你。”杨文摆摆手。

    他走后没多久,姜陵咳嗽着醒来。

    “你醒了?刚刚你都没吃几口,还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垫垫肚子。”

    姜陵摇摇头,撑坐起身。

    萧善玉拿了枕头放在他背后,又问:“那你想喝点什么吗?现在天气热,这西岚城吃的喝的花样很多,我去给你买!”

    “不必咳咳咳....你对这里很熟悉?”

    她顺势坐在床沿,叹了口气:“是啊,以前在清弥山修行,经常会偷偷下山来这里吃东西。”

    “你一人?”

    “不....”她的声音低下去,“还有凌端。”

    一直憋在心里的东西好像有了发泄的出口,萧善玉继续道:“七岁那年,凌端的母亲凌邈山主带我回了清弥山。”

    “凌端体弱,他父亲不允许他修行...我便在夜间教他剑法。”

    “这把鞭剑,”她抬起手腕,“是我曾经得了青云会第一名的奖品,也是我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他学会了最基础的剑法,便央着我带他下山,他不熟悉路,差点被拐子掳走,幸好教了几招剑式,只是.......”

    “扔了吧。”

    萧善玉蓦然回头。

    他靠着墙壁,几缕斜斜的夕阳落在蒙眼的白色绢布上,泛着莹润却又冰冷的光泽。

    “剑既然断了,就扔掉吧。”

    -

    经历一天一夜,冰霜才缓缓化开。

    若不是弟子们用灵力催动,连城怕是要冻到死。

    当最后一块坚冰碎裂时,众人苍白的嘴唇还在发抖。

    突然,四周灵力震荡。

    一队白衣银绣的修道者从天而降、

    为首的,身着素白道袍,系着淡黄色绦带。

    “紫虚君?”连城认出此人。

    他扫过这一片浩瀚的冰雪晶块,感受到残留的波动,大惊,但是面上掩饰的很好。

    “连城少主,你为何在此?”

    “追,哈嚏!追杀萧善玉....”连城裹着大氅,冷笑,“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那.....”

    紫虚君指着这一片惨状。

    “你们不知道?”连城又点点头,“你们又不追杀萧善玉,不清楚也正常,这些东西,都是她那个好师尊姜陵干的!”

    “紫虚君。”

    思索中的人被唤醒,紫虚君连忙道:“何事?”

    “你们赤翎宗闭关百年的那位...出来了吗?”

    “......尚未。”他垂下眼睑。

    匆匆告辞后,紫虚君踏剑而起。

    连城坐在软榻上,等着人来接应。

    “少主....”弟子欲言又止。

    “说。”

    “郑师兄旧伤复发了。”

    连城猛地站起来,她顾不得披上大氅,冷声道:“现在就回去!”

    正欲御剑,那弟子踌躇着说:“还有第二件事。”

    “赶紧说!”她神色烦躁。

    “坞主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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