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镇

    万刃坞。

    沉重的大门从两边推开,一道影子斜斜拉长,落在盘坐之人背后。

    尘埃在光线中跳动,屋内烛火如豆。

    连城大步踏入。

    她凝望着前方那道身影,五指缓缓收紧。

    “坞主。”她开口,声音冷硬,“听说您找我?”

    阴影中的人动了。

    灰色大氅如垂落的鸦羽,无声扫过地面。

    青铜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冷锈的暗绿,随着步伐的靠近,光线一寸寸爬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虚假面孔。

    “去哪儿了?”声音从面具后渗出,沙哑低沉。

    连城撇开眼神,“杀人。”

    “杀谁?”

    “萧善玉。”

    “死了?”

    “没有。”

    ......

    对方抬脚,与她擦肩而过。

    “随我走一趟。”

    连城猛地回头,“去哪儿?”

    青铜面具微仰,天空中,乌云正吞噬最后一缕残阳。

    “赤翎宗。”

    -

    阆风洲,燕平镇。

    夏末的日头依旧很烈,碧蓝的天空只飘着几团懒散的云。大树蓬松的枝叶在风中晃荡。

    河水里,荷叶舒展着宽大的叶,盛积着清晨雨后的水珠。

    片片深绿中,众多粉团点缀其中。

    一带蓬小船停靠在岸边。

    她系好缆绳,从舱里提出两尾活蹦乱跳的青鱼,踩着湿漉漉的草鞋上了岸。

    和街坊邻居寒暄几句后,拐进一条窄巷,推开院门。

    反手关了门,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院子里井台干净,菜畦整齐,角落的老梨树上蹲着几只麻雀,正在歪头瞅她。

    她抹了把汗,先打井水把鱼养在木盆里,又将裤腿往上拉了点,冲掉满脚的泥。

    “姜陵!”她小跑进屋,嗓音清亮,“你猜我逮到什么东西了?”

    “嘎吱。”

    门缝里探进半张脸,正对上他收势‘望’来的方向。

    “今日修炼....”

    那颗脑袋又缩了回去。

    她踮着脚尖刚溜出两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福英。”

    井绳吱呀晃荡。

    “旁的事可以偷懒,”屋内人语气平静,“唯独此事,不可懈怠。”

    萧善玉仰天长叹,转身进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我很勤快啊!”她掰着手指,“我简直是勤奋不辍日夜苦修,你给的心法我从头背到尾从尾背到头,简直滚瓜烂熟!”

    “今天....这不是王叔终于答应借我船具,我一时太高兴了,就.....”她一拍手掌,“但我也是有成果的!”

    她拽住他的袖子往外拖:“快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两人蹲在木盆边。

    “猜猜是什么?”

    荷叶的清香混着水汽传来,她的声音带着幼稚的窃喜。

    姜陵‘看’着木盆,沉默片刻:“乌龟?”

    “错了!”她抓住他的手按进盆里,“是鱼!两条大青鱼!”

    鱼身滑滑溜溜,不停游动。

    忽然,鱼尾剧烈摆动,水哗啦一下溅了两人满脸。

    “噗——呸呸呸!”

    萧善玉胡乱抹着脸,转头却见一滴水珠正从姜陵的下巴滑落。

    蒙眼的绢布湿漉漉贴在眼上,她连忙解下来。

    “臭鱼!看我等会给你施煮刑!”

    绢布拧出的水淅淅沥沥落回盆里。

    她凑近,用袖子擦他脸上的水渍,姜陵的睫毛轻颤,却一动不动。

    “小福姑娘!”院门突然被拍响。

    萧善玉手一抖,绢布塞回姜陵掌心:“来了!”

    门外站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小麦肤色被晒得发亮。

    他是住在隔壁的隔壁的周亭,当初来这里的第三天,萧善玉因为想划船给了他钱硬要一起坐,半道他突然掉在水里,脚又被水里的破渔网缠住,差点淹死。

    她救他回来后,从此三天一登门,登门必送礼。

    周亭局促地抓着后脑勺,眼睛盯着自己的鞋,把穿着草绳的鱼往前一递,腕间的辟邪铜钱反着光。

    “这是我刚抓的.....给你。”

    萧善玉也不客气,喜滋滋地接了:“巧了!我也去抓鱼了,怎么没瞧见你?”

    “你也去了?”周亭瞪圆眼睛。

    “可不!我还抓了两条大的!”她按着门往旁边一让,“进来看。”

    一回头,院子里那抹青影已经不见了。

    周亭跨过门槛时差点同手同脚,“你..你兄长呢?”

    “哦,他在屋里休息。”以为姜陵又回去打坐了,她压低声音,“小声些。”

    周亭立刻屏住呼吸猛猛点头。

    木盆里,三条鱼挤作一团。

    两条活蹦乱跳,剩下那条蔫蔫儿贴在盆边。

    萧善玉戳了戳它的头,“不会死了吧?”

    “是挤着了。”周亭麻利地另打了盆井水。

    鱼一入水,倏地摆尾游开,鳞片在阳光下闪出银光。

    “你会做鱼吗?”她问。

    “做鱼汤最鲜。”

    “教我!”

    “....好。”

    周亭挽起袖子。

    他少时丧父,母亲大受打击生了病,洗衣做饭早成了他的看家本领。

    萧善玉凑在旁边,目不转睛,将他的每一个步骤都记在脑子里。

    “你家大黄呢?”

    大黄是周亭家的狗。

    一个月前刚搬来,这畜生追着它咬了半条街。

    碍于姜陵的要求,萧善玉一点没动手,愣是领着它绕镇子跑了整整三圈,最后那狗吐着舌头倒在路边口吐白沫,差点翘辫子。

    自此,大黄好像把她当成了老大。

    天没亮就跑来找她,到点回家吃饭,吃完又来门口蹲着。

    可惜萧善玉那头灰驴太过扎眼,来时寄养在了好人家里。

    不然,倒能让这一驴一狗做朋友呢?

    “昨儿起就没见着,我还以为在你这儿。”周亭有些意外。

    “可能跑哪儿玩去了吧。”

    萧善玉也没在意。

    “对了....小福姑娘,你想不想....”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想不想放风筝?”

    “放风筝?”她感兴趣地点点头,“想!”

    “那你明天有空吗?”

    “有啊!”

    周亭语气欢欣,“那明天...一起去放风筝,怎么样?”

    “可以呀!”

    等周亭一走,她照着法子炖了鱼汤。

    头一勺齁咸,加水又淡,加盐更咸...

    反复折腾,最终熬出满满一锅不知何物的汤。

    本以为姜陵在屋里,谁知道他从前院进了门,还换了身衣服。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你做饭的时候。”

    “哦,你以后出门记得告诉我一声。”她连忙拉着他坐下,将两碗汤推过去,“你尝尝哪碗好喝?”

    姜陵尝过后,指尖点了点左侧。

    “你该不会尝出是我做的,故意哄我吧?”她嘴上嘀咕,嘴角却翘得老高。

    自信满满灌下一大口。

    “噗!”

    “你真觉得好喝?!”

    “你不喜欢?”

    “不喜欢!”

    姜陵淡淡道:“那就不喝了吧。”

    说完,他将那两份鱼汤“哗啦”精准泼进了水沟。

    “哎!周亭那份还能....”

    “嗯?”他拎着两个空汤盆回头。

    “.....算了。”

    萧善玉对那股味道心有余悸,连带着对鱼都产生了心理阴影。

    她连忙灌了几大口清水漱口。

    但是那股又腥又咸,像鱼泡澡水的味儿总是挥散不去。

    盆里还剩一条鱼,一不做二不休,萧善玉抄起来就冲出门。

    周亭拉开门时眼睛都亮了:“小福姑娘?你怎么来了?”

    “送你!”

    一把塞过木盆,她逃也似地跑了。

    送走了鱼,萧善玉回屋,见姜陵撑伞站在门外。

    “你要出去?”

    “过来。”

    萧善玉钻进伞下,肩膀几乎贴着他的。

    “去哪儿?”

    “城隍庙认得路么?”

    “知道啊!前几天还陪周绣去上香了。”

    周绣是周亭的妹妹。

    那姑娘胆小,平时里连远门都不敢出,自打认识萧善玉,倒似要把这些年憋着的劲儿全部使出来,三天两头拉着她满镇子逛。

    “你去城隍庙做什么?外面太阳这么大,要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说来奇怪,离开浮云洲后,姜陵就再也没有吐过血,气色也一日好过一日。

    就是这双眼睛....

    萧善玉猛然拽回走偏的他。

    “不是那边!”索性牵住他的袖角,“跟着我。”

    三个月前,他们弃了飞舟,混在商队里几经辗转,最终在这燕平镇的汾水巷安顿下来。

    巷子离城隍庙不过百步,远远便望见那对石狮子蹲在朱漆庙门旁。

    诸般威风凛凛也在风雨侵蚀下变得沧桑起来。

    庙前广场铺着平展的石砖,两侧大树参天,树荫浓郁。树下摆了一溜摊贩,卖香烛纸钱的、测字算命的、彩绳桃木剑的、吹糖人的、卖大饼的.....

    想起那锅鱼汤,萧善玉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她正要拉姜陵进庙,他忽然驻足‘看’向某处:“去那边。”

    竟是家汤圆铺子。

    姜陵给她点了一碗桂花酒酿汤圆。

    铺子里挤满了人,两人便搬着凳子坐到庙前的老树下。

    白生生的糯米团子浮在琥珀色的酒酿里,萧善玉轻轻一咬,软糯的口感充满口腔。

    酒酿带着发酵后的酸甜,又裹着一层桂花的清香。

    她眯起眼睛,“好香!”

    “你喜欢就好。”姜陵道。

    夏日炎炎,这碗汤圆下肚,似乎连那恼人的鱼腥味都被驱散了。

    萧善玉开心地晃了晃脚:“你不吃吗?”

    他忽然起身,“在这里等我。”

    “你去哪儿?我陪你!”她急忙放下勺子,“你看不见路。”

    “无妨。”

    青色的衣角一晃,已没入人潮。

    萧善玉捧着碗,不知不觉脖子越伸越长。

    眼见一个小屁孩胡乱窜差点撞上他,她嗖的一声弹出去,弓着背护着汤碗挤进人堆:“让让!让让!”

    在距离他几步远时,她慢下来,一边盯着他一边嚼嚼嚼。

    “姐姐,”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扯了扯她的衣角,“你为什么一边吃东西一边跑步?我娘说这样会呛到的。”

    萧善玉差点噎住。

    眼看姜陵又走远,她赶紧跟上,暗中替他挡开乱窜的路人。

    最终,他在一个摊位前停下。

    她躲在算命幡子后,看着他买了什么东西。

    当他转身时,萧善玉假装埋头刨碗底。

    树影斑驳,他停在她面前。

    “要不要再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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